2008年7月21日 星期一

《天下》

《天下》

1 天下: 天下之治方術者多矣,皆以其有為不可加矣。古之所謂道術者,果惡乎在?曰:“無乎不在。”曰:“神何由降?明何由出?”“聖有所生,王有所成,皆原於一。”
不離於宗,謂之天人。不離於精,謂之神人。不離於真,謂之至人。以天為宗,以德為本,以道為門,兆於變化,謂之聖人。以仁為恩,以義為理,以禮為行,以樂為和,薰然慈仁,謂之君子。以法為分,以名為表,以參為驗,以稽為決,其數一二三四是也。百官以此相齒,以事為常,以衣食為主,蕃息畜藏,老弱孤寡為意,皆有以養,民之理也。
古之人其備乎!配神明,醇天地,育萬物,和天下,澤及百姓,明於本數,係於末度,六通四辟,小大精粗,其運無乎不在。其明而在數度者,舊法世傳之史尚多有之。其在於《詩》、《書》、《禮》、《樂》者,鄒、魯之士、搢紳先生多能明之。《詩》以道志,《書》以道事,《禮》以道行,《樂》以道和,《易》以道陰陽,《春秋》以道名分。其數散於天下而設於中國者,百家之學時或稱而道之。
天下大亂,賢聖不明,道德不一,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。譬如耳目鼻口,皆有所明,不能相通。猶百家眾技也,皆有所長,時有所用。雖然,不該不遍,一曲之士也。判天地之美,析萬物之理,察古人之全,寡能備於天地之美,稱神明之容。是故內聖外王之道,闇而不明,鬱而不發,天下之人各為其所欲焉以自為方。悲夫!百家往而不反,必不合矣。後世之學者,不幸不見天地之純,古人之大體,道術將為天下裂。

2 天下: 不侈於後世,不靡於萬物,不暉於數度,以繩墨自矯,而備世之急,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。墨翟、禽滑釐聞其風而說之。為之大過,己之大循。作為《非樂》,命之曰《節用》,生不歌,死無服。墨子汎愛兼利而非鬥,其道不怒;又好學而博,不異,不與先王同,毀古之禮樂。
黃帝有《咸池》,堯有《大章》,舜有《大韶》,禹有《大夏》,湯有《大濩》,文王有辟雍之樂,武王、周公作《武》。古之喪禮,貴賤有儀,上下有等,天子棺槨七重,諸侯五重,大夫三重,士再重。今墨子獨生不歌,死不服,桐棺三寸而無槨,以為法式。以此教人,恐不愛人;以此自行,固不愛己。未敗墨子道,雖然,歌而非歌,哭而非哭,樂而非樂,是果類乎?其生也勤,其死也薄,其道大觳,使人憂,使人悲,其行難為也,恐其不可以為聖人之道,反天下之心,天下不堪。墨子雖能獨任,奈天下何!離於天下,其去王也遠矣。
墨子稱道曰:“昔者禹之湮洪水,決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,名山三百,支川三千,小者無數。禹親自操稿耜而九雜天下之川,腓無胈,脛無毛,沐甚雨,櫛疾風,置萬國。禹,大聖也,而形勞天下也如此。”使後世之墨者多以裘褐為衣,以跂蹻為服,日夜不休,以自苦為極,曰:“不能如此,非禹之道也,不足謂墨。”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,南方之墨者苦獲、已齒、鄧陵子之屬,俱誦《墨經》,而倍譎不同,相謂別墨,以堅白、同異之辯相訾,以觭偶不仵之辭相應,以巨子為聖人,皆願為之尸,冀得為其後世,至今不決。
墨翟、禽滑釐之意則是,其行則非也。將使後世之墨者必自苦以腓無胈、脛無毛,相進而已矣。亂之上也,治之下也。雖然,墨子真天下之好也,將求之不得也,雖枯槁不舍也,才士也!

3 天下: 夫不累於俗,不飾於物,不苟於人,不忮於眾,願天下之安寧以活民命,人我之養畢足而止,以此白心,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。宋鈃、尹文聞其風而悅之。作為華山之冠以自表,接萬物以別宥為始。語心之容,命之曰心之行,以聏合驩,以調海內,請欲置之以為主。見侮不辱,救民之鬥;禁攻寢兵,救世之戰。以此周行天下,上說下教,雖天下不取,強聒而不舍者也。故曰:“上下見厭而強見也。”雖然,其為人太多,其自為太少,曰:“請欲固置五升之飯足矣,先生恐不得飽,弟子雖飢,不忘天下。”日夜不休,曰:“我必得活哉!”圖傲乎救世之士哉!曰:“君子不為苛察,不以身假物。”以為無益於天下者,明之不如已也。以禁攻寢兵為外,以情欲寡淺為內,其小大精粗,其行適至是而止。

4 天下: 公而不當,易而無私,決然無主,趣物而不兩,不顧於慮,不謀於知,於物無擇,與之俱往,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。彭蒙、田駢、慎到聞其風而說之。齊萬物以為首,曰:“天能覆之而不能載之,地能載之而不能覆之,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辯之。”知萬物皆有所可,有所不可,故曰:“選則不遍,教則不至,道則無遺者矣。” 是故慎到,棄知去己,而緣不得已,泠汰於物以為道理,曰:“知不知,將薄知而後鄰傷之者也。”謑髁無任而笑天下之尚賢也,縱脫無行而非天下之大聖,椎拍輐斷,與物宛轉,舍是與非,苟可以免,不師知慮,不知前後,魏然而已矣。推而後行,曳而後往,若飄風之還,若羽之旋,若磨石之隧,全而無非,動靜無過,未嘗有罪。是何故?夫無知之物,無建己之患,無用知之累,動靜不離於理,是以終身無譽。故曰:“至於若無知之物而已,無用賢聖,夫塊不失道。”豪桀相與笑之曰:“慎到之道,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,適得怪焉。”田駢亦然,學於彭蒙,得不教焉。彭蒙之師曰:“古之道人,至於莫之是、莫之非而已矣。其風窢然,惡可而言?”常反人,不見觀,而不免於鯇斷。其所謂道非道,而所言之韙不免於非。彭蒙、田駢、慎到不知道。雖然,概乎皆嘗有聞者也。

5 天下: 以本為精,以物為粗,以有積為不足,澹然獨與神明居,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。關尹、老聃聞其風而悅之。建之以常無有,主之以太一,以濡弱謙下為表,以空虛不毀萬物為實。
關尹曰:“在己無居,形物自著。其動若水,其靜若鏡,其應若響。芴乎若亡,寂乎若清,同焉者和,得焉者失。未嘗先人而常隨人。”
老聃曰:“知其雄,守其雌,為天下谿;知其白,守其辱,為天下谷。”人皆取先,己獨取後,曰:“受天下之垢。”人皆取實,己獨取虛,無藏也故有餘,巋然而有餘。其行身也,徐而不費,無為也而笑巧。人皆求福,己獨曲全,曰:“苟免於咎。”以深為根,以約為紀,曰:“堅則毀矣,銳則拙矣。”常寬容於物,不削於人,可謂至極。關尹、老聃乎!古之博大真人哉!

6 天下: 芴漠無形,變化無常,死與生與!天地並與!神明往與!芒乎何之?忽乎何適?萬物畢羅,莫足以歸,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。莊周聞其風而悅之。以謬悠之說,荒唐之言,無端崖之辭,時恣縱而不儻,不以觭見之也。以天下為沈濁,不可與莊語;以卮言為曼衍,以重言為真,以寓言為廣。獨與天地精神往來,而不敖倪於萬物,不譴是非,以與世俗處。其書雖瑰瑋而連犿無傷也,其辭雖參差而諔詭可觀。彼其充實不可以已,上與造物者遊,而下與外死生、無終始者為友。其於本也,宏大而辟,深閎而肆;其於宗也,可謂稠適而上遂矣。雖然,其應於化而解於物也,其理不竭,其來不蛻,芒乎昧乎,未之盡者。

7 天下: 惠施多方,其書五車,其道舛駁,其言也不中。歷物之意,曰:“至大無外,謂之大一;至小無內,謂之小一。無厚不可積也,其大千里。天與地卑,山與澤平。日方中方睨,物方生方死。大同而與小同異,此之謂小同異;萬物畢同畢異,此之謂大同異。南方無窮而有窮,今日適越而昔來。連環可解也。我知天下之中央,燕之北,越之南是也。氾愛萬物,天地一體也。”
惠施以此為大觀於天下而曉辯者,天下之辯者相與樂之。卵有毛,雞三足,郢有天下,犬可以為羊,馬有卵,丁子有尾,火不熱,山出口,輪不蹍地,目不見,指不至,至不絕,龜長於蛇,矩不方,規不可以為圓,鑿不圍枘,飛鳥之景未嘗動也,鏃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時,狗非犬,黃馬、驪牛三,白狗黑,孤駒未嘗有母,一尺之捶,日取其半,萬世不竭。辯者以此與惠施相應,終身無窮。
桓團、公孫龍辯者之徒,飾人之心,易人之意,能勝人之口,不能服人之心,辯者之囿也。惠施日以其知,與人之辯,特與天下之辯者為怪,此其柢也。
然惠施之口談,自以為最賢,曰:“天地其壯乎!”施存雄而無術。南方有倚人焉,曰黃繚,問天地所以不墜不陷,風雨雷霆之故。惠施不辭而應,不慮而對,遍為萬物說;說而不休,多而無已,猶以為寡,益之以怪。以反人為實,而欲以勝人為名,是以與眾不適也。弱於德,陳於物,其塗隩矣。由天地之道觀惠施之能,其猶一?一虻之勞者也,其於物也何庸!夫充一尚可,曰愈貴,道幾矣!惠施不能以此自寧,散於萬物而不厭,卒以善辯為名。惜乎!惠施之才,駘蕩而不得,逐萬物而不反,是窮響以聲,形與影競走也。悲夫!

《列禦寇》

《列禦寇》

1 列禦寇: 列禦寇之齊,中道而反,遇伯昏瞀人。伯昏瞀人曰:“奚方而反?”曰:“吾驚焉。”曰:“惡乎驚?”曰:“吾嘗食於十漿,而五漿先饋。”伯昏瞀人曰:“若是,則汝何為驚已?”曰:“夫內誠不解,形諜成光,以外鎮人心,使人輕乎貴老,而齏其所患。夫漿特為食羹之貨,多餘之贏,其為利也薄,其為權也輕,而猶若是,而況於萬乘之主乎!身勞於國而知盡於事,吾是以驚。”伯昏瞀人曰:“善哉觀乎!汝處已,人將保汝矣。”
無幾何而往,則戶外之屨滿矣。伯昏瞀人北面而立,敦杖蹙之乎頤,立有間,不言而出。賓者以告列子,列子提屨,跣而走,暨乎門,曰:“先生既來,曾不發藥乎?”曰:“已矣!吾固告汝曰‘人將保汝’,果保汝矣。非汝能使人保汝,而汝不能使人無保汝也,而焉用之感豫出異也!必且有感,搖而本才,又無謂也。與汝遊者,又莫汝告也,彼所小言,盡人毒也。莫覺莫悟,何相孰也!巧者勞而知者憂,無能者無所求,飽食而敖遊,汎若不繫之舟,虛而敖遊者也。”

2 列禦寇: 鄭人緩也呻吟裘氏之地。祗三年而緩為儒,潤河九里,澤及三族,使其弟墨。儒、墨相與辯,其父助翟。十年而緩自殺。其父夢之,曰:“使而子為墨者,予也。闔胡嘗視其良,既為秋柏之實矣!”夫造物者之報人也,不報其人而報其人之天。彼故使彼。夫人以己為有以異於人,以賤其親,齊人之井,飲者相捽也。故曰:“今之世皆緩也。”自是,有德者以不知也,而況有道者乎!古者謂之遁天之刑。

3 列禦寇: 聖人安其所安,不安其所不安;眾人安其所不安,不安其所安。

4 列禦寇: 莊子曰:“知道易,勿言難。知而不言,所以之天也;知而言之,所以之人也。古之人,天而不人。”

5 列禦寇: 朱泙漫學屠龍於支離益,單千金之家,三年技成,而無所用其巧。

6 列禦寇: 聖人以必不必,故無兵;眾人以不必必之,故多兵。順於兵,故行有求。兵,持之則亡。

7 列禦寇: 小夫之知,不離苞苴竿牘,敝精神乎蹇淺,而欲兼濟道物,太一形虛。若是者,迷惑於宇宙,形累不知太初。彼至人者,歸精神乎無始,而甘冥乎無何有之鄉。水流乎無形,發泄乎太清。悲哉乎!汝為知在毫毛,而不知大寧!

8 列禦寇: 宋人有曹商者,為宋王使秦。其往也,得車數乘;王說之,益車百乘。反於宋,見莊子曰:“夫處窮閭阨巷,困窘織屨,槁項黃馘者,商之所短也;一悟萬乘之主,而從車百乘者,商之所長也。”莊子曰:“秦王有病召醫,破癰潰痤者得車一乘,舐痔者得車五乘,所治愈下,得車愈多。子豈治其痔邪?何得車之多也?子行矣!”

9 列禦寇: 魯哀公問於顏闔曰:“吾以仲尼為貞幹,國其有瘳乎?”曰:“殆哉圾乎!仲尼方且飾羽而畫,從事華辭,以支為旨,忍性以視民而不知不信,受乎心,宰乎神,夫何足以上民!彼宜女與?予頤與?誤而可矣。今使民離實學偽,非所以視民也。為後世慮,不若休之,難治也。”

10 列禦寇: 施於人而不忘,非天布也。商賈不齒,雖以事齒之,神者勿齒。為外刑者,金與木也;為內刑者,動與過也。宵人之離外刑者,金木訊之;離內刑者,陰陽食之。夫免乎外內之刑者,唯真人能之。

11 列禦寇: 孔子曰:“凡人心險於山川,難於知天。天猶有春秋冬夏旦暮之期,人者厚貌深情。故有貌愿而益,有長若不肖,有順懁而達,有堅而縵,有緩而釬。故其就義若渴者,其去義若熱。故君子遠使之而觀其忠,近使之而觀其敬,煩使之而觀其能,卒然問焉而觀其知,急與之期而觀其信,委之以財而觀其仁,告之以危而觀其節,醉之以酒而觀其側,雜之以處而觀其色。九徵至,不肖人得矣。

12 列禦寇: 正考父一命而傴,再命而僂,三命而俯,循牆而走,孰敢不軌!如而夫者,一命而呂鉅,再命而於車上舞,三命而名諸父,孰協唐、許!

13 列禦寇: 賊莫大乎德有心而心有眼,及其有眼也而內視,內視而敗矣。凶德有五,中德為首。何謂中德?中德也者,有以自好也而?其所不為者也。
窮有八極,達有三必,形有六府。美、髯、長、大、壯、麗、勇、敢,八者俱過人也,因以是窮。緣循、偃佒、困畏不若人,三者俱通達。知慧外通,勇動多怨,仁義多責。達生之情者傀,達於知者肖;達大命者隨,達小命者遭。

14 列禦寇: 人有見宋王者,錫車十乘,以其十乘驕稚莊子。莊子曰:“河上有家貧恃緯蕭而食者,其子沒於淵,得千金之珠。其父謂其子曰‘取石來鍛之!夫千金之珠,必在九重之淵而驪龍頷下,子能得珠者,必遭其睡也。使驪龍而寤,子尚奚微之有哉!’今宋國之深,非直九重之淵也;宋王之猛,非直驪龍也。子能得車者,必遭其睡也。使宋王而寤,子為齏粉夫!”

15 列禦寇: 或聘於莊子,莊子應其使曰:“子見夫犧牛乎?衣以文繡,食以芻叔,及其牽而入於太廟,雖欲為孤犢,其可得乎!”

16 列禦寇: 莊子將死,弟子欲厚葬之。莊子曰:“吾以天地為棺槨,以日月為連璧,星辰為珠璣,萬物為齎送。吾葬具豈不備邪?何以加此!”弟子曰:“吾恐烏鳶之食夫子也。”莊子曰:“在上為烏鳶食,在下為螻蟻食,奪彼與此,何其偏也!”

17 列禦寇: 以不平平,其平也不平;以不徵徵,其徵也不徵。明者唯為之使,神者徵之。夫明之不勝神也久矣,而愚者恃其所見入於人,其功外也,不亦悲乎!

《說劍》

《說劍》

1 說劍: 昔趙文王喜劍,劍士夾門而客三千餘人,日夜相擊於前,死傷者歲百餘人,好之不厭。如是三年,國衰,諸侯謀之。太子悝患之,募左右曰:“孰能說王之意止劍士者,賜之千金。”左右曰:“莊子當能。”

2 說劍: 太子乃使人以千金奉莊子。莊子弗受,與使者俱往見太子曰:“太子何以教周,賜周千金?”太子曰:“聞夫子明聖,謹奉千金以幣從者。夫子弗受,悝尚何敢言!”莊子曰:“聞太子所欲用周者,欲絕王之喜好也。使臣上說大王而逆王意,下不當太子,則身刑而死,周尚安所事金乎!使臣上說大王,下當太子,趙國何求而不得也?”太子曰:“然。吾王所見,唯劍士也。”莊子曰:“諾。周善為劍。”太子曰:“然吾王所見劍士,皆蓬頭、突鬢、垂冠,曼胡之纓,短後之衣,嗔目而語難,王乃說之。今夫子必儒服而見王,事必大逆。”莊子曰:“請治劍服。”治劍服三日,乃見太子。太子乃與見王,王脫白刃待之。

3 說劍: 莊子入殿門不趨,見王不拜。王曰:“子欲何以教寡人,使太子先?”曰:“臣聞大王喜劍,故以劍見王。”王曰:“子之劍何能禁制?”曰:“臣之劍,十步一人,千里不留行。”王大悅之,曰:“天下無敵矣。”莊子曰:“夫為劍者,示之以虛,開之以利,後之以發,先之以至。願得試之。”王曰:“夫子休就舍,待命令設戲請夫子。”王乃校劍士七日,死傷者六十餘人,得五六人,使奉劍於殿下,乃召莊子。王曰:“今日試使士敦劍。”莊子曰:“望之久矣。”王曰:“夫子所御杖,長短何如?”曰:“臣之所奉皆可。然臣有三劍,唯王所用,請先言而後試。”

4 說劍: 王曰:“願聞三劍。”曰:“有天子劍,有諸侯劍,有庶人劍。”王曰:“天子之劍何如?”曰:“天子之劍,以燕谿、石城為鋒,齊、岱為鍔,晉、魏為脊,周、宋為鐔,韓、魏為夾,包以四夷,裹以四時,繞以渤海,帶以常山,制以五行,論以刑德,開以陰陽,持以春夏,行以秋冬。此劍直之無前,舉之無上,案之無下,運之無旁,上決浮雲,下絕地紀。此劍一用,匡諸侯,天下服矣。此天子之劍也。”

5 說劍: 文王芒然自失,曰:“諸侯之劍何如?”曰:“諸侯之劍,以知勇士為鋒,以清廉士為鍔,以賢良士為脊,以忠聖士為鐔,以豪桀士為夾。此劍值之亦無前,舉之亦無上,案之亦無下,運之亦無旁,上法圓天以順三光,下法方地以順四時,中和民意以安四鄉。此劍一用,如雷霆之震也,四封之內,無不賓服而聽從君命者矣。此諸侯之劍也。”

6 說劍: 王曰:“庶人之劍何如?”曰:“庶人之劍,蓬頭、突鬢、垂冠,曼胡之纓,短後之衣,瞋目而語難,相擊於前,上斬頸領,下決肝肺。此庶人之劍,無異於鬥雞,一旦命已絕矣,無所用於國事。今大王有天子之位,而好庶人之劍,臣竊為大王薄之。”

7 說劍: 王乃牽而上殿,宰人上食,王三環之。莊子曰:“大王安坐定氣,劍事已畢奏矣。”於是文王不出宮三月,劍士皆服斃其處也。

《漁父》

《漁父》

1 漁父: 孔子遊乎緇帷之林,休坐乎杏壇之上。弟子讀書,孔子絃歌鼓琴,奏曲未半。有漁父者下船而來,須眉交白,被髮揄袂,行原以上,距陸而止,左手據膝,右手持頤以聽。曲終而招子貢、子路,二人俱對。客指孔子曰:“彼何為者也?”子路對曰:“魯之君子也。”客問其族。子路對曰:“族孔氏。”客曰:“孔氏者何治也?”子路未應,子貢對曰:“孔氏者,性服忠信,身行仁義,飾禮樂,選人倫,上以忠於世主,下以化於齊民,王之佐與?”子貢曰:“非也。”客乃笑而還行,言曰:“仁則仁矣,恐不免其身,苦心勞形以危其真。嗚乎,遠哉其分於道也。”

2 漁父: 子貢還,報孔子。孔子推琴而起曰:“其聖人與!”乃下求之,至於澤畔,方將杖拏而引其船,顧見孔子,還鄉而立。孔子反走,再拜而進。客曰:“子將何求?”孔子曰: “曩者先生有緒言而去,丘不肖,未知所謂,竊待於下風,幸聞咳唾之音,以卒相丘也!”客曰:“嘻!甚矣子之好學也!”孔子再拜而起曰:“丘少而修學,以至於今,六十九歲矣,無所得聞至教,敢不虛心!”

3 漁父: 客曰:“同類相從,同聲相應,固天之理也。吾請釋吾之所有而經子之所以。子之所以者,人事也。天子、諸侯、大夫、庶人,此四者自正,治之美也,四者離位而亂莫大焉。官治其職,人憂其事,乃無所陵。故田荒室露,衣食不足,徵賦不屬,妻妾不和,長少無序,庶人之憂也;能不勝任,官事不治,行不清白,群下荒怠,功美不有,爵祿不持,大夫之憂也;廷無忠臣,國家昏亂,工技不巧,貢職不美,春秋後倫,不順天子,諸侯之憂也;陰陽不和,寒暑不時,以傷庶物,諸侯暴亂,擅相攘伐,以殘民人,禮樂不節,財用窮匱,人倫不飭,百姓淫亂,天子有司之憂也。今子既上無君侯有司之勢,而下無大臣職事之官,而擅飭禮樂,選人倫,以化齊民,不泰多事乎?且人有八疵,事有四患,不可不察也。非其事而事之,謂之摠;莫之顧而進之,謂之佞;希意道言,謂之諂;不擇是非而言,謂之諛;好言人之惡,謂之讒;析交離親,謂之賊;稱譽詐偽以敗惡人,謂之慝;不擇善否,兩容頰適,偷拔其所欲,謂之險。此八疵者,外以亂人,內以傷身,君子不友,明君不臣。所謂四患者,好經大事,變更易常,以挂功名,謂之叨;專知擅事,侵人自用,謂之貪;見過不更,聞諫愈甚,謂之很;人同於己則可,不同於己,雖善不善,謂之矜。此四患也。能去八疵,無行四患,而始可教已。”

4 漁父: 孔子愀然而歎,再拜而起曰:“丘再逐於魯,削跡於衛,伐樹於宋,圍於陳、蔡。丘不知所失,而離此四謗者何也?”客悽然變容曰:“甚矣子之難悟也!人有畏影惡跡而去之走者,舉足愈數而跡愈多,走愈疾而影不離身,自以為尚遲,疾走不休,絕力而死。不知處陰以休影,處靜以息跡,愚亦甚矣!子審仁義之間,察同異之際,觀動靜之變,適受與之度,理好惡之情,和喜怒之節,而幾於不免矣。謹修而身,慎守其真,還以物與人,則無所累矣。今不修之身而求之人,不亦外乎!”

5 漁父: 孔子愀然曰:“請問何謂真?”客曰:“真者,精誠之至也。不精不誠,不能動人。故強哭者雖悲不哀,強怒者雖嚴不威,強親者雖笑不和。真悲無聲而哀,真怒未發而威,真親未笑而和。真在內者,神動於外,是所以貴真也。其用於人理也,事親則慈孝,事君則忠貞,飲酒則歡樂,處喪則悲哀。忠貞以功為主,飲酒以樂為主,處喪以哀為主,事親以適為主,功成之美,無一其跡矣。事親以適,不論所以矣;飲酒以樂,不選其具矣;處喪以哀,無問其禮矣。禮者,世俗之所為也;真者,所以受於天也,自然不可易也。故聖人法天貴真,不拘於俗。愚者反此,不能法天而恤於人,不知貴真,祿祿而受變於俗,故不足。惜哉!子之早湛於人偽,而晚聞大道也!”

6 漁父: 孔子又再拜而起曰:“今者丘得遇也,若天幸然。先生不羞而比之服役,而身教之。敢問舍所在,請因受業而卒學大道。”客曰:“吾聞之:可與往者與之,至於妙道;不可與往者,不知其道,慎勿與之,身乃無咎。子勉之!吾去子矣,吾去子矣。”乃刺船而去,延緣葦間。

7 漁父: 顏淵還車,子路授綏,孔子不顧,待水波定,不聞拏音,而後敢乘。子路旁車而問曰:“由得為役久矣,未嘗見夫子遇人如此其威也。萬乘之主,千乘之君,見夫子未嘗不分庭伉禮,夫子猶有倨敖之容。今漁者杖拏逆立,而夫子曲要磬折,言拜而應,得無太甚乎?門人皆怪夫子矣,漁人何以得此乎?”孔子伏軾而歎曰:“甚矣由之難化也!湛於禮義有間矣,而樸鄙之心至今未去。進!吾語汝。夫遇長不敬,失禮也;見賢不尊,不仁也。彼非至人,不能下人,下人不精,不得其真,故長傷身。惜哉!不仁之於人也,禍莫大焉,而由獨擅之。且道者,萬物之所出也,庶物失之者死,得之者生;為事逆之則敗,順之則成。故道之所在,聖人尊之。今漁父之道,可謂有矣,吾敢不敬乎!”

《盜跖》

《盜跖》

1 盜跖: 孔子與柳下季為友。柳下季之弟名曰盜跖。盜跖從卒九千人,橫行天下,侵暴諸侯,穴室樞戶,驅人牛馬,取人婦女,貪得忘親,不顧父母兄弟,不祭先祖。所過之邑,大國守城,小國入保,萬民苦之。
孔子謂柳下季曰:“夫為人父者,必能詔其子;為人兄者,必能教其弟。若父不能詔其子,兄不能教其弟,則無貴父子兄弟之親矣。今先生,世之才士也,弟為盜跖,為天下害,而弗能教也,丘竊為先生羞之。丘請為先生往說之。”柳下季曰:“先生言‘為人父者必能詔其子,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’,若子不聽父之詔,弟不受兄之教,雖今先生之辯,將奈之何哉?且跖之為人也,心如涌泉,意如飄風,強足以距敵,辯足以飾非,順其心則喜,逆其心則怒,易辱人以言。先生必無往。”
孔子不聽,顏回為御,子貢為右,往見盜跖。盜跖乃方休卒徒太山之陽,膾人肝而餔之。孔子下車而前,見謁者曰:“魯人孔丘,聞將軍高義,敬再拜謁者。”謁者入通,盜跖聞之大怒,目如明星,髮上指冠,曰:“此夫魯國之巧偽人孔丘非邪?為我告之:‘爾作言造語,妄稱文、武,冠枝木之冠,帶死牛之脅,多辭繆說,不耕而食,不織而衣,搖脣鼓舌,擅生是非,以迷天下之主,使天下學士不反其本,妄作孝弟而儌倖於封侯富貴者也。子之罪大極重,疾走歸!不然,我將以子肝益晝餔之膳。’”
孔子復通曰:“丘得幸於季,願望履幕下。”謁者復通,盜跖曰:“使來前!”孔子趨而進,避席反走,再拜盜跖。盜跖大怒,兩展其足,案劍瞋目,聲如乳虎,曰:“丘來前!若所言,順吾意則生,逆吾心則死。”
孔子曰:“丘聞之,凡天下有三德:生而長大,美好無雙,少長貴賤見而皆說之,此上德也;知維天地,能辯諸物,此中德也;勇悍果敢,聚眾率兵,此下德也。凡人有此一德者,足以南面稱孤矣。今將軍兼此三者,身長八尺二寸,面目有光,脣如激丹,齒如齊貝,音中黃鐘,而名曰盜跖,丘竊為將軍恥不取焉。將軍有意聽臣,臣請南使吳、越,北使齊、魯,東使宋、衛,西使晉、楚,使為將軍造大城數百里,立數十萬戶之邑,尊將軍為諸侯,與天下更始,罷兵休卒,收養昆弟,共祭先祖。此聖人才士之行,而天下之願也。”
盜跖大怒曰:“丘來前!夫可規以利而可諫以言者,皆愚陋恆民之謂耳。今長大美好,人見而悅之者,此吾父母之遺德也。丘雖不吾譽,吾獨不自知邪?且吾聞之: ‘好面譽人者,亦好背而毀之。’今丘告我以大城眾民,是欲規我以利而恆民畜我也,安可久長也?城之大者,莫大乎天下矣。堯、舜有天下,子孫無置錐之地,湯、武立為天子而後世絕滅,非以其利大故邪?
且吾聞之:古者禽獸多而人少,於是民皆巢居以避之,晝拾橡栗,暮栖木上,故命之曰有巢氏之民。古者民不知衣服,夏多積薪,冬則煬之,故命之曰知生之民。神農之世,臥則居居,起則于于,民知其母,不知其父,與麋鹿共處,耕而食,織而衣,無有相害之心,此至德之隆也。然而黃帝不能致德,與蚩尤戰於涿鹿之野,流血百里。堯、舜作,立群臣,湯放其主,武王殺紂。自是之後,以強陵弱,以眾暴寡。湯、武以來,皆亂人之徒也。
今子修文、武之道,掌天下之辯,以教後世,縫衣淺帶,矯言偽行,以迷惑天下之主,而欲求富貴焉,盜莫大於子。天下何故不謂子為盜丘而乃謂我為盜跖?子以甘辭說子路而使從之,使子路去其危冠,解其長劍,而受教於子,天下皆曰‘孔丘能止暴禁非’。其卒之也,子路欲殺衛君而事不成,身菹於衛東門之上,是子教之不至也。子自謂才士聖人邪!則再逐於魯,削跡於衛,窮於齊,圍於陳、蔡,不容身於天下。子教子路菹此患,上無以為身,下無以為人,子之道豈足貴邪?
世之所高,莫若黃帝,黃帝尚不能全德,而戰涿鹿之野,流血百里。堯不慈,舜不孝,禹偏枯,湯放其主,武王伐紂,文王拘羑里。此六子者,世之所高也,孰論之,皆以利惑其真而強反其情性,其行乃甚可羞也!
世之所謂賢士,伯夷、叔齊,伯夷、叔齊辭孤竹之君,而餓死於首陽之山,骨肉不葬。鮑焦飾行非世,抱木而死。申徒狄諫而不聽,負石自投於河,為魚鱉所食。介子推至忠也,自割其股以食文公,文公後背之,子推怒而去,抱木而燔死。尾生與女子期於梁下,女子不來,水至不去,抱梁柱而死。此六子者,無異於磔犬、流豕、操瓢而乞者,皆離名輕死,不念本養壽命者也。
世之所謂忠臣者,莫若王子比干、伍子胥,子胥沈江,比干剖心。此二子者,世謂忠臣也,然卒為天下笑。自上觀之,至於子胥、比干,皆不足貴也。
丘之所以說我者,若告我以鬼事,則我不能知也;若告我以人事者,不過此矣,皆吾所聞知也。今吾告子以人之情:目欲視色,耳欲聽聲,口欲察味,志氣欲盈。人上壽百歲,中壽八十,下壽六十,除病瘦、死喪、憂患,其中開口而笑者,一月之中不過四五日而已矣。天與地無窮,人死者有時,操有時之具而託於無窮之間,忽然無異騏驥之馳過隙也。不能說其志意,養其壽命者,皆非通道者也。丘之所言,皆吾之所棄也,亟去走歸,無復言之!子之道,狂狂汲汲,詐巧虛偽事也,非可以全真也,奚足論哉?”
孔子再拜趨走,出門上車,執轡三失,目芒然無見,色若死灰,據軾低頭,不能出氣。歸到魯東門外,適遇柳下季。柳下季曰:“今者闕然數日不見,車馬有行色,得微往見跖邪?”孔子仰天而歎曰:“然。”柳下季曰:“跖得無逆汝意若前乎?”孔子曰:“然。丘所謂無病而自灸也,疾走料虎頭,編虎須,幾不免虎口哉!”

2 盜跖: 子張1問於滿苟得曰:“盍不為行?無行則不信,不信則不任,不任則不利。故觀之名,計之利,而義真是也。若棄名利,反之於心,則夫士之為行,不可一日不為乎?”滿苟得曰:“無恥者富,多信者顯。夫名利之大者,幾在無恥而信。故觀之名,計之利,而信真是也。若棄名利,反之於心,則夫士之為行,抱其天乎!”
子張曰: “昔者桀、紂貴為天子,富有天下,今謂臧聚曰‘汝行如桀、紂’,則有怍色,有不服之心者,小人所賤也。仲尼、墨翟,窮為匹夫,今謂宰相曰‘子行如仲尼、墨翟’,則變容易色稱不足者,士誠貴也。故勢為天子,未必貴也;窮為匹夫,未必賤也。貴賤之分,在行之美惡。”滿苟得曰:“小盜者拘,大盜者為諸侯,諸侯之門,義士存焉。昔者桓公小白殺兄入嫂而管仲為臣,田成子常殺君竊國而孔子受幣。論則賤之,行則下之,則是言行之情悖戰於胸中也,不亦拂乎!故《書》曰:‘孰惡孰美?成者為首,不成者為尾。’”
子張曰: “子不為行,即將疏戚無倫,貴賤無義,長幼無序,五紀六位將何以為別乎?”滿苟得曰:“堯殺長子,舜流母弟,疏戚有倫乎?湯放桀,武王伐紂,貴賤有義乎?王季為適,周公殺兄,長幼有序乎?儒者偽辭,墨者兼愛,五紀六位將有別乎?且子正為名,我正為利。名利之實,不順於理,不監於道。吾日與子訟於無約,曰: ‘小人殉財,君子殉名。其所以變其情,易其性,則異矣;乃至於棄其所為而殉其所不為,則一也。’故曰:無為小人,反殉而天;無為君子,從天之理。若枉若直,相而天極,面觀四方,與時消息。若是若非,執而圓機,獨成而意,與道徘徊。無轉而行,無成而義,將失而所為。無赴而富,無殉而成,將棄而天。比干剖心,子胥抉眼,忠之禍也;直躬證父,尾生溺死,信之患也;鮑子立乾,申子不自理,廉之害也;孔子不見母,匡子不見父,義之失也。此上世之所傳,下世之所語,以為士者正其言,必其行,故服其殃,離其患也。”

1. 子張 : 這裡只是借用他的名字,並不是真的寫子張其人其事。
3 盜跖: 無足問於知和曰:“人卒未有不興名就利者。彼富則人歸之,歸則下之,下則貴之。夫見下貴者,所以長生、安體、樂意之道也。今子獨無意焉,知不足邪?意知而力不能行邪?故推正不忘邪?”知和曰:“今夫此人以為與己同時而生、同鄉而處者,以為夫絕俗過世之士焉,是專無主正,所以覽古今之時,是非之分也,與俗化世。去至重,棄至尊,以為其所為也,此其所以論長生、安體、樂意之道,不亦遠乎!慘怛之疾,恬愉之安,不監於體;怵惕之恐,欣懽之喜,不監於心。知為為而不知所以為,是以貴為天子,富有天下,而不免於患也。”
無足曰:“夫富之於人,無所不利,窮美究埶,至人之所不得逮,賢人之所不能及,俠人之勇力而不為威強,秉人之知謀以為明察,因人之德以為賢良,非享國而嚴若君父。且夫聲色、滋味、權勢之於人,心不待學而樂之,體不待象而安之。夫欲惡避就,固不待師,此人之性也。天下雖非我,孰能辭之!”知和曰:“知者之為,故動以百姓,不違其度,是以足而不爭,無以為故不求。不足故求之,爭四處而不自以為貪;有餘故辭之,棄天下而不自以為廉。廉貪之實,非以迫外也,反監之度。勢為天子而不以貴驕人,富有天下而不以財戲人。計其患,慮其反,以為害於性,故辭而不受也,非以要名譽也。堯、舜為帝而雍,非仁天下也,不以美害生也;善卷、許由得帝而不受,非虛辭讓也,不以事害己。此皆就其利,辭其害,而天下稱賢焉,則可以有之,彼非以興名譽也。”
無足曰:“必持其名,苦體絕甘,約養以持生,則亦久病長阨而不死者也。”知和曰:“平為福,有餘為害者,物莫不然,而財其甚者也。今富人耳營鐘鼓筦籥之聲,口嗛於芻豢醪醴之味,以感其意,遺忘其業,可謂亂矣;侅溺於馮氣,若負重行而上也,可謂苦矣;貪財而取慰,貪權而取竭,靜居則溺,體澤則馮,可謂疾矣;為欲富就利,故滿若堵耳而不知避,且馮而不舍,可謂辱矣;財積而無用,服膺而不舍,滿心戚醮,求益而不止,可謂憂矣;內則疑劫請之賊,外則畏寇盜之害,內周樓疏,外不敢獨行,可謂畏矣。此六者,天下之至害也,皆遺忘而不知察,及其患至,求盡性竭財,單以反一日之無故而不可得也。故觀之名則不見,求之利則不得,繚意體而爭此,不亦惑乎!”

《讓王》

《讓王》

1 讓王: 堯以天下讓許由,許由不受。又讓於子州支父,子州支父曰:“以為我天子,猶之可也。雖然,我適有幽憂之病,方且治之,未暇治天下也。”夫天下至重也,而不以害其生,又況他物乎!唯無以天下為者,可以託天下也。
舜讓天下於子州支伯,子州支伯曰:“予適有幽憂之病,方且治之,未暇治天下也。”故天下大器也,而不以易生,此有道者之所以異乎俗者也。
舜以天下讓善卷,善卷曰:“余立於宇宙之中,冬日衣皮毛,夏日衣葛絺;春耕種,形足以勞動;秋收斂,身足以休息;日出而作,日入而息,逍遙於天地之間而心意自得。吾何以天下為哉?悲夫!子之不知余也!”遂不受。於是去而入深山,莫知其處。
舜以天下讓其友石戶之農,石戶之農曰:“捲捲乎后之為人,葆力之士也。”以舜之德為未至也,於是夫負妻戴,攜子以入於海,終身不反也。

2 讓王: 大王亶父居邠,狄人攻之。事之以皮帛而不受,事之以犬馬而不受,事之以珠玉而不受,狄人之所求者土地也。大王亶父曰:“與人之兄居而殺其弟,與人之父居而殺其子,吾不忍也。子皆勉居矣!為吾臣與為狄人臣,奚以異?且吾聞之,不以所用養害所養。”因杖筴而去之。民相連而從之,遂成國於岐山之下。夫大王亶父可謂能尊生矣。能尊生者,雖貴富不以養傷身,雖貧賤不以利累形。今世之人,居高官尊爵者,皆重失之,見利輕亡其身,豈不惑哉!

3 讓王: 越人三世弒其君,王子搜患之,逃乎丹穴。而越國無君,求王子搜不得,從之丹穴。王子搜不肯出,越人薰之以艾,乘以王輿。王子搜援綏登車,仰天而呼曰:“君乎君乎!獨不可以舍我乎!”王子搜非惡為君也,惡為君之患也。若王子搜者,可謂不以國傷生矣,此固越人之所欲得為君也。

4 讓王: 韓、魏相與爭侵地。子華子見昭僖侯,昭僖侯有憂色。子華子曰:“今使天下書銘於君之前,書之言曰:‘左手攫之則右手廢,右手攫之則左手廢,然而攫之者必有天下。’君能攫之乎?”昭僖侯曰:“寡人不攫也。”子華子曰:“甚善!自是觀之,兩臂重於天下也,身亦重於兩臂。韓之輕於天下亦遠矣,今之所爭者,其輕於韓又遠。君固愁身傷生以憂戚不得也!”僖侯曰:“善哉!教寡人者眾矣,未嘗得聞此言也。”子華子可謂知輕重矣。

5 讓王: 魯君聞顏闔得道之人也,使人以幣先焉。顏闔守陋閭,苴布之衣而自飯牛。魯君之使者至,顏闔自對之。使者曰:“此顏闔之家與?”顏闔對曰:“此闔之家也。”使者致幣,顏闔曰:“恐聽者謬而遺使者罪,不若審之。”使者還,反審之,復來求之,則不得已。故若顏闔者,真惡富貴也。

6 讓王: 故曰:道之真以治身,其緒餘以為國家,其土苴以治天下。由此觀之,帝王之功,聖人之餘事也,非所以完身養生也。今世俗之君子,多為身棄生以殉物,豈不悲哉!凡聖人之動作也,必察其所以之,與其所以為。今且有人於此,以隨侯之珠彈千仞之雀,世必笑之。是何也?則其所用者重而所要者輕也。夫生者,豈特隨侯之重哉!

7 讓王: 子列子窮,容貌有飢色。客有言之於鄭子陽者曰:“列御寇,蓋有道之士也,居君之國而窮,君無乃為不好士乎?”鄭子陽即令官遺之粟。子列子見使者,再拜而辭。使者去,子列子入,其妻望之而拊心曰:“妾聞為有道者之妻子,皆得佚樂,今有飢色。君過而遺先生食,先生不受,豈不命邪!”子列子笑謂之曰:“君非自知我也。以人之言而遺我粟,至其罪我也,又且以人之言。此吾所以不受也。”其卒,民果作難而殺子陽。

8 讓王: 楚昭王失國,屠羊說走而從於昭王。昭王反國,將賞從者,及屠羊說。屠羊說曰:“大王失國,說失屠羊;大王反國,說亦反屠羊。臣之爵祿已復矣,又何賞之言?”王曰:“強之!”屠羊說曰:“大王失國,非臣之罪,故不敢伏其誅;大王反國,非臣之功,故不敢當其賞。”王曰:“見之!”屠羊說曰:“楚國之法,必有重賞大功而後得見。今臣之知不足以存國,而勇不足以死寇。吳軍入郢,說畏難而避寇,非故隨大王也。今大王欲廢法毀約而見說,此非臣之所以聞於天下也。” 王謂司馬子綦曰:“屠羊說居處卑賤而陳義甚高,子綦為我延之以三旌之位。”屠羊說曰:“夫三旌之位,吾知其貴於屠羊之肆也;萬鍾之祿,吾知其富於屠羊之利也。然豈可以食爵祿而使吾君有妄施之名乎!說不敢當,願復反吾屠羊之肆。”遂不受也。

9 讓王: 原憲居魯,環堵之室,茨以生草,蓬戶不完,桑以為樞而甕牖,二室,褐以為塞,上漏下溼,匡坐而弦。子貢乘大馬,中紺而表素,軒車不容巷,往見原憲。原憲華冠縰履,杖藜而應門。子貢曰:“嘻!先生何病?”原憲應之曰:“憲聞之:‘無財謂之貧,學而不能行謂之病。’今憲,貧也,非病也。”子貢逡巡而有愧色。原憲笑曰:“夫希世而行,比周而友,學以為人,教以為己,仁義之慝,輿馬之飾,憲不忍為也。”

10 讓王: 曾子居衛,縕袍無表,顏色腫噲,手足胼胝。三日不舉火,十年不製衣,正冠而纓絕,捉衿而肘見,納履而踵決。曳縰而歌商頌,聲滿天地,若出金石。天子不得臣,諸侯不得友。故養志者忘形,養形者忘利,致道者忘心矣。

11 讓王: 孔子謂顏回曰:“回來!家貧居卑,胡不仕乎?”顏回對曰:“不願仕。回有郭外之田五十畝,足以給饘粥;郭內之田十畝,足以為絲麻;鼓琴足以自娛;所學夫子之道者足以自樂也。回不願仕。”孔子愀然變容曰:“善哉回之意!丘聞之:‘知足者不以利自累也,審自得者失之而不懼,行修於內者無位而不怍。’丘誦之久矣,今於回而後見之,是丘之得也。”

12 讓王: 中山公子牟謂瞻子曰:“身在江海之上,心居乎魏闕之下,奈何?”瞻子曰:“重生。重生則利輕。”中山公子牟曰:“雖知之,未能自勝也。”瞻子曰:“不能自勝則從,神無惡乎?不能自勝而強不從者,此之謂重傷。重傷之人,無壽類矣。”魏牟,萬乘之公子也,其隱巖穴也,難為於布衣之士,雖未至乎道,可謂有其意矣。

13 讓王: 孔子窮於陳、蔡之間,七日不火食,藜羹不糝,顏色甚憊,而弦歌於室。顏回擇菜,子路、子貢相與言曰:“夫子再逐於魯,削跡於衛,伐樹於宋,窮於商、周,圍於陳、蔡,殺夫子者無罪,藉夫子者無禁。弦歌鼓琴,未嘗絕音,君子之無恥也若此乎?”顏回無以應,入告孔子。孔子推琴喟然而歎曰:“由與賜,細人也。召而來!吾語之。”
子路、子貢入。子路曰:“如此者可謂窮矣。”孔子曰:“是何言也!君子通於道之謂通,窮於道之謂窮。今丘抱仁義之道,以遭亂世之患,其何窮之為?故內省而不窮於道,臨難而不失其德,天寒既至,霜露既降,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。陳、蔡之隘,於丘其幸乎!”孔子削然反琴而弦歌,子路扢然執干而舞。子貢曰:“吾不知天之高也,地之下也。”
古之得道者,窮亦樂,通亦樂。所樂非窮通也,道德於此,則窮通為寒暑風雨之序矣。故許由娛於潁陽,而共伯得乎共首。

14 讓王: 舜以天下讓其友北人無擇,北人無擇曰:“異哉!后之為人也,居於甽畝之中,而遊堯之門。不若是而已,又欲以其辱行漫我。吾羞見之。”因自投清泠之淵。

15 讓王: 湯將伐桀,因卞隨而謀,卞隨曰:“非吾事也。”湯曰:“孰可?”曰:“吾不知也。”湯又因瞀光而謀,瞀光曰:“非吾事也。”湯曰:“孰可?”曰:“吾不知也。”湯曰:“伊尹何如?”曰:“強力忍垢,吾不知其他也。”湯遂與伊尹謀伐桀。
剋之,以讓卞隨。卞隨辭曰:“后之伐桀也謀乎我,必以我為賊也;勝桀而讓我,必以我為貪也。吾生乎亂世,而無道之人再來漫我以其辱行,吾不忍數聞也。”乃自投稠水而死。
湯又讓瞀光曰:“知者謀之,武者遂之,仁者居之,古之道也。吾子胡不立乎?”瞀光辭曰:“廢上,非義也;殺民,非仁也;人犯其難,我享其利,非廉也。吾聞之曰:‘非其義者,不受其祿;無道之世,不踐其土。’況尊我乎!吾不忍久見也。”乃負石而自沈於廬水。

16 讓王: 昔周之興,有士二人處於孤竹,曰伯夷、叔齊。二人相謂曰:“吾聞西方有人,似有道者,試往觀焉。”至於岐陽,武王聞之,使叔旦往見之,與盟曰:“加富二等,就官一列。”血牲而埋之。二人相視而笑曰:“嘻!異哉!此非吾所謂道也。昔者神農之有天下也,時祀盡敬而不祈喜;其於人也,忠信盡治而無求焉。樂與政為政,樂與治為治,不以人之壞自成也,不以人之卑自高也,不以遭時自利也。今周見殷之亂而遽為政,上謀而下行貨,阻兵而保威,割牲而盟以為信,揚行以說眾,殺伐以要利,是推亂以易暴也。吾聞古之士遭治世不避其任,遇亂世不為苟存。今天下闇,周德衰,其並乎周以塗吾身也,不如避之以絜吾行。”
二子北至於首陽之山,遂餓而死焉。若伯夷、叔齊者,其於富貴也,苟可得已,則必不賴。高節戾行,獨樂其志,不事於世,此二士之節也。

《寓言》

《寓言》

1 寓言: 寓言十九,重言十七,卮言日出,和以天倪。寓言十九,藉外論之。親父不為其子媒。親父譽之,不若非其父者也;非吾罪也,人之罪也。與己同則應,不與己同則反,同於己為是之,異於己為非之。重言十七,所以已言也,是為耆艾。年先矣,而無經緯本末以期年耆者,是非先也。人而無以先人,無人道也;人而無人道,是之謂陳人。
卮言日出,和以天倪,因以曼衍,所以窮年。不言則齊,齊與言不齊,言與齊不齊也,故曰無言。言無言,終身言,未嘗言;終身不言,未嘗不言。有自也而可,有自也而不可;有自也而然,有自也而不然。惡乎然?然於然。惡乎不然?不然於不然。惡乎可?可於可。惡乎不可?不可於不可。物固有所然,物固有所可,無物不然,無物不可。非卮言日出,和以天倪,孰得其久!萬物皆種也,以不同形相禪,始卒若環,莫得其倫,是謂天均。天均者,天倪也。

2 寓言: 莊子謂惠子曰:“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,始時所是,卒而非之,未知今之所謂是之非五十九年非也。”惠子曰:“孔子勤志服知也。”莊子曰:“孔子謝之矣,而其未之嘗言。孔子云:‘夫受才乎大本,復靈以生。’鳴而當律,言而當法,利義陳乎前,而好惡是非直服人之口而已矣。使人乃以心服而不敢蘁立,定天下之定。已乎已乎!吾且不得及彼乎!”

3 寓言: 曾子再仕而心再化,曰:“吾及親仕,三釜而心樂;後仕,三千鍾而不洎,吾心悲。”弟子問於仲尼曰:“若參者,可謂無所縣其罪乎?”曰:“既已縣矣。夫無所縣者,可以有哀乎?彼視三釜、三千鍾,如觀雀蚊虻相過乎前也。”

4 寓言: 顏成子游謂東郭子綦曰:自吾聞子之言,一年而野,二年而從,三年而通,四年而物,五年而來,六年而鬼入,七年而天成,八年而不知死、不知生,九年而大妙。
生有為,死也。勸公:以其死也,有自也;而生陽也,無自也。而果然乎?惡乎其所適?惡乎其所不適?天有曆數,地有人據,吾惡乎求之?莫知其所終,若之何其無命也?莫知其所始,若之何其有命也?有以相應也,若之何其無鬼邪?無以相應也,若之何其有鬼邪?”

5 寓言: 眾罔兩問於景曰:“若向也俯而今也仰,向也括而今被髮,向也坐而今也起,向也行而今也止,何也?”景曰:“搜搜也,奚稍問也?予有而不知其所以。予,蜩甲也,蛇蛻也,似之而非也。火與日,吾屯也;陰與夜,吾代也。彼,吾所以有待邪?而況乎以有待者乎!彼來則我與之來,彼往則我與之往,彼強陽則我與之強陽。強陽者,又何以有問乎!”

6 寓言: 陽子居南之沛,老聃西遊於秦,邀於郊,至於梁而遇老子。老子中道仰天而歎曰:“始以汝為可教,今不可也。”陽子居不答。至舍,進盥漱巾櫛,脫屨戶外,膝行而前曰:“向者弟子欲請夫子,夫子行不閒,是以不敢。今閒矣,請問其過。”老子曰:“而睢睢盱盱,而誰與居?大白若辱,盛德若不足。”陽子居蹴然變容曰: “敬聞命矣。”其往也,舍者迎將其家,公執席,妻執巾櫛,舍者避席,煬者避灶。其反也,舍者與之爭席矣。

《外物》

《外物》

1 外物: 外物不可必,故龍逢誅,比干戮,箕子狂,惡來死,桀、紂亡。人主莫不欲其臣之忠,而忠未必信,故伍員流於江,萇弘死於蜀,藏其血三年,化而為碧。人親莫不欲其子之孝,而孝未必愛,故孝己憂而曾參悲。
木與木相摩則然,金與火相守則流。陰陽錯行,則天地大絯,於是乎有雷有霆,水中有火,乃焚大槐。有甚憂兩陷而無所逃,螴蜳不得成,心若縣於天地之間,慰睯沈屯,利害相摩,生火甚多,眾人焚和。月固不勝火,於是乎有僓然而道盡。

2 外物: 莊周家貧,故往貸粟於監河侯。監河侯曰:“諾。我將得邑金,將貸子三百金,可乎?”莊周忿然作色曰:“周昨來,有中道而呼者。周顧視車轍中,有鮒魚焉。周問之曰:‘鮒魚來!子何為者邪?’對曰:‘我,東海之波臣也。君豈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哉?’周曰:‘諾。我且南遊吳、越之王,激西江之水而迎子,可乎?’鮒魚忿然作色曰:‘吾失我常與,我無所處。吾得斗升之水然活耳,君乃言此,曾不如早索我於枯魚之肆!’”

3 外物: 任公子為大鉤巨緇,五十犗以為餌,蹲乎會稽,投竿東海,旦旦而釣,期年不得魚。已而大魚食之,牽巨鉤錎沒而下,騖揚而奮鬐,白波若山,海水震蕩,聲侔鬼神,憚赫千里。任公子得若魚,離而腊之,自制河以東,蒼梧以北,莫不厭若魚者。
已而後世輇才諷說之徒,皆驚而相告也。夫揭竿累,趣灌瀆,守鯢鮒,其於得大魚難矣;飾小說以干縣令,其於大達亦遠矣。是以未嘗聞任氏之風俗,其不可與經於世亦遠矣。

4 外物: 儒以《詩》、《禮》發冢。大儒臚傳曰:“東方作矣,事之何若?”小儒曰:“未解裙襦,口中有珠。《詩》固有之曰:‘青青之麥,生於陵陂。生不布施,死何含珠為?’接其鬢,壓其顪,儒以金椎控其頤,徐別其頰,無傷口中珠!”

5 外物: 老萊子之弟子出薪,遇仲尼,反以告曰:“有人於彼,修上而趨下,末僂而後耳,視若營四海,不知其誰氏之子。”老萊子曰:“是丘也,召而來!”仲尼至。曰: “丘!去汝躬矜與汝容知,斯為君子矣。”仲尼揖而退,蹙然改容而問曰:“業可得進乎?”老萊子曰:“夫不忍一世之傷,而驁萬世之患,抑固窶邪?亡其略弗及邪?惠以歡為驁,終身之醜,中民之行進焉耳,相引以名,相結以隱。與其譽堯而非桀,不如兩忘而閉其所譽。反無非傷也,動無非邪也。聖人躊躇以興事,以每成功。奈何哉其載焉終矜爾!”

6 外物: 宋元君夜半而夢人被髮闚阿門,曰:“予自宰路之淵,予為清江使河伯之所,漁者余且得予。”元君覺,使人占之,曰:“此神龜也。”君曰:“漁者有余且乎?” 左右曰:“有。”君曰:“令余且會朝。”明日,余且朝。君曰:“漁何得?”對曰:“且之網,得白龜焉,其圓五尺。”君曰:“獻若之龜。”龜至,君再欲殺之,再欲活之,心疑,卜之,曰:“殺龜以卜,吉。”乃刳龜,七十二鑽而無遺筴。
仲尼曰:“神龜能見夢於元君而不能避余且之網;知能七十二鑽而無遺筴,不能避刳腸之患。如是,則知有所困,神有所不及也。雖有至知,萬人謀之。魚不畏網而畏鵜鶘。去小知而大知明,去善而自善矣。”嬰兒生無石師而能言,與能言者處也。

7 外物: 惠子謂莊子曰:“子言無用。”莊子曰:“知無用而始可與言用矣。夫地非不廣且大也,人之所用容足耳。然則廁足而墊之,致黃泉,人尚有用乎?”惠子曰:“無用。”莊子曰:“然則無用之為用也亦明矣。”

8 外物: 莊子曰:“人有能遊,且得不遊乎?人而不能遊,且得遊乎?夫流遁之志,決絕之行,噫!其非至知厚德之任與!覆墜而不反,火馳而不顧,雖相與為君臣,時也,易世而無以相賤。故曰:至人不留行焉。夫尊古而卑今,學者之流也。且以豨韋氏之流觀今之世,夫孰能不波?唯至人乃能遊於世而不僻,彼教不學,承意不彼。

9 外物: 目徹為明,耳徹為聰,鼻徹為顫,口徹為甘,心徹為知,知徹為德。凡道不欲壅,壅則哽,哽而不止則跈,跈則眾害生。物之有知者恃息,其不殷,非天之罪。天之穿之,日夜無降,人則顧塞其竇。胞有重閬,心有天遊。室無空虛,則婦姑勃谿;心無天遊,則六鑿相攘。大林丘山之善於人也,亦神者不勝。

10 外物: 德溢乎名,名溢乎暴,謀稽乎誸,知出乎爭,柴生乎守,官事果乎眾宜。春雨日時,草木怒生,銚鎒於是乎始修,草木之到植者過半,而不知其然。

11 外物: 靜然可以補病,眥搣可以休老,寧可以止遽。雖然,若是,勞者之務也,非佚者之所未嘗過而問焉。聖人之所以駴天下,神人未嘗過而問焉;賢人所以駴世,聖人未嘗過而問焉;君子所以駴國,賢人未嘗過而問焉;小人所以合時,君子未嘗過而問焉。

12 外物: 演門有親死者,以善毀,爵為官師,其黨人毀而死者半。堯與許由天下,許由逃之;湯與務光天下,務光怒之。紀他聞之,帥弟子而踆於窾水,諸侯弔之三年,申徒狄因以踣河。

13 外物: 荃者所以在魚,得魚而忘荃;蹄者所以在兔,得兔而忘蹄;言者所以在意,得意而忘言。吾安得忘言之人而與之言哉?”

《則陽》

《則陽》

1 則陽: 則陽游於楚,夷節言之於王,王未之見,夷節歸。彭陽見王果曰:“夫子何不譚我於王?”王果曰:“我不若公閱休。”彭陽曰:“公閱休奚為者邪?”曰:“冬則擉鱉於江,夏則休乎山樊。有過而問者,曰:‘此予宅也。’夫夷節已不能,而況我乎!吾又不若夷節。夫夷節之為人也,無德而有知,不自許,以之神其交,固顛冥乎富貴之地,非相助以德,相助消也。夫凍者假衣於春,暍者反冬乎冷風。夫楚王之為人也,形尊而嚴,其於罪也,無赦如虎,非夫佞人、正德,其孰能撓焉!故聖人,其窮也使家人忘其貧,其達也使王公忘其爵祿而化卑。其於物也,與之為娛矣;其於人也,樂物之通而保己焉。故或不言而飲人以和,與人並立而使人化。父子之宜,彼其乎歸居,而一閒其所施。其於人心者,若是其遠也。故曰待公閱休。”

2 則陽: 聖人達綢繆,周盡一體矣,而不知其然,性也。復命搖作而以天為師,人則從而命之也。憂乎知而所行恆無幾時,其有止也若之何?
生而美者,人與之鑑,不告則不知其美於人也。若知之,若不知之,若聞之,若不聞之,其可喜也終無已,人之好之亦無已,性也。聖人之愛人也,人與之名,不告則不知其愛人也。若知之,若不知之,若聞之,若不聞之,其愛人也終無已,人之安之亦無已,性也。
舊國舊都,望之暢然;雖使丘陵草木之緡,入之者十九,猶之暢然。況見見聞聞者也?以十仞之臺縣眾閒者也!

3 則陽: 冉相氏得其環中以隨成,與物無終無始,無幾無時日。與物化者,一不化者也,闔嘗舍之!夫師天而不得師天,與物皆殉,其以為事也若之何?夫聖人未始有天,未始有人,未始有始,未始有物,與世偕行而不替,所行之備而不洫,其合之也若之何?
湯得其司御門尹登恆為之傅之,從師而不囿,得其隨成;為之司其名之名,嬴法得其兩見。仲尼之盡慮,為之傅之。
容成氏曰:“除日無歲,無內無外。”

4 則陽: 魏瑩與田侯牟約,田侯牟背之。魏瑩怒,將使人刺之。
犀首聞而恥之,曰:“君為萬乘之君也,而以匹夫從讎!衍請受甲二十萬,為君攻之,虜其人民,係其牛馬,使其君內熱發於背,然後拔其國。忌也出走,然後抶其背,折其脊。”
季子聞而恥之,曰:“築十仞之城,城者既十仞矣,則又壞之,此胥靡之所苦也。今兵不起七年矣,此王之基也。衍亂人,不可聽也。”
華子聞而醜之,曰:“善言伐齊者,亂人也;善言勿伐者,亦亂人也;謂伐之與不伐亂人也者,又亂人也。”王曰:“然則若何?”曰:“君求其道而已矣。”
惠子聞之而見戴晉人。戴晉人曰:“有所謂蝸者,君知之乎?”曰:“然。”“有國於蝸之左角者曰觸氏,有國於蝸之右角者曰蠻氏,時相與爭地而戰,伏尸數萬,逐北旬有五日而後反。”君曰:“噫!其虛言與?”曰:“臣請為君實之。君以意在四方上下有窮乎?”君曰:“無窮。”曰:“知遊心於無窮,而反在通達之國,若存若亡乎?”君曰:“然。”曰:“通達之中有魏,於魏中有梁,於梁中有王。王與蠻氏,有辯乎?”君曰:“無辯。”客出而君惝然若有亡也。
客出,惠子見。君曰:“客,大人也,聖人不足以當之。”惠子曰:“夫吹筦也,猶有嗃也;吹劍首者,吷而已矣。堯、舜,人之所譽也;道堯、舜於戴晉人之前,譬猶一吷也。”

5 則陽: 孔子之楚,舍於蟻丘之漿。其鄰有夫妻臣妾登極者,子路曰:“是稯稯何為者邪?”仲尼曰:“是聖人僕也。是自埋於民,自藏於畔。其聲銷,其志無窮,其口雖言,其心未嘗言,方且與世違而心不屑與之俱。是陸沈者也,是其市南宜僚邪?”子路請往召之。孔子曰:“已矣!彼知丘之著於己也,知丘之適楚也,以丘為必使楚王之召己也,彼且以丘為佞人也。夫若然者,其於佞人也羞聞其言,而況親見其身乎!而何以為存?”子路往視之,其室虛矣。

6 則陽: 長梧封人問子牢曰:“君為政焉勿鹵莽,治民焉勿滅裂。昔予為禾,耕而鹵莽之,則其實亦鹵莽而報予;芸而滅裂之,其實亦滅裂而報予。予來年變齊,深其耕而熟耰之,其禾蘩以滋,予終年厭飧。”莊子聞之曰:“今人之治其形,理其心,多有似封人之所謂:遁其天,離其性,滅其情,亡其神,以眾為。故鹵莽其性者,欲惡之孽,為性萑葦蒹葭,始萌以扶吾形,尋擢吾性,並潰漏發,不擇所出,漂疽疥?,內熱溲膏是也。”

7 則陽: 柏矩學於老聃,曰:“請之天下遊。”老聃曰:“已矣!天下猶是也。”又請之,老聃曰:“汝將何始?”曰:“始於齊。”至齊,見辜人焉,推而強之,解朝服而幕之,號天而哭之曰:“子乎子乎!天下有大菑,子獨先離之!”曰:“莫為盜!莫為殺人!榮辱立,然後睹所病;貨財聚,然後睹所爭。今立人之所病,聚人之所爭,窮困人之身,使無休時,欲無至此,得乎!古之君人者,以得為在民,以失為在己;以正為在民,以枉為在己。故一形有失其形者,退而自責。今則不然。匿為物而愚不識,大為難而罪不敢,重為任而罰不勝,遠其塗而誅不至。民知力竭,則以偽繼之,日出多偽,士民安得不偽!夫力不足則偽,知不足則欺,財不足則盜。盜竊之行,於誰責而可乎?”

8 則陽: 蘧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,未嘗不始於是之而卒詘之以非也,未知今之所謂是之非五十九年非也。萬物有乎生而莫見其根,有乎出而莫見其門。人皆尊其知之所知,而莫知恃其知之所不知而後知,可不謂大疑乎!已乎已乎!且無所逃。此所謂然與,然乎?

9 則陽: 仲尼問於大史大弢、伯常騫、狶韋曰:“夫衛靈公飲酒湛樂,不聽國家之政;田獵畢弋,不應諸侯之際。其所以為靈公者何邪?”大弢曰:“是因是也。”伯常騫曰:“夫靈公有妻三人,同濫而浴。史?奉御而進所,搏幣而扶翼。其慢若彼之甚也,見賢人若此其肅也,是其所以為靈公也。”狶韋曰:“夫靈公也死,卜葬於故墓不吉,卜葬於沙丘而吉。掘之數仞,得石槨焉,洗而視之,有銘焉,曰:‘不馮其子,靈公奪而里之。’夫靈公之為靈也久矣,之二人何足以識之?”

10 則陽: 少知問於大公調曰:“何謂丘里之言?”大公調曰:“丘里者,合十姓百名而以為風俗也。合異以為同,散同以為異。今指馬之百體而不得馬,而馬係於前者,立其百體而謂之馬也。是故丘山積卑而為高,江河合水而為大,大人合并而為公。是以自外入者,有主而不執;由中出者,有正而不距。四時殊氣,天不賜,故歲成;五官殊職,君不私,故國治;文武大人不賜,故德備;萬物殊理,道不私,故無名。無名故無為,無為而無不為。時有終始,世有變化,禍福淳淳,至有所拂者而有所宜;自殉殊面,有所正者有所差。比於大澤,百材皆度;觀於大山,木石同壇。此之謂丘里之言。”
少知曰:“然則謂之道,足乎?”大公調曰:“不然。今計物之數,不止於萬,而期曰‘萬物’者,以數之多者號而讀之也。是故天地者,形之大者也;陰陽者,氣之大者也;道者為之公。因其大而號以讀之,則可也。已有之矣,乃將得比哉!則若以斯辯,譬猶狗馬,其不及遠矣。”

11 則陽: 少知曰:“四方之內,六合之裏,萬物之所生惡起?”太公調曰:“陰陽相照、相蓋、相治,四時相代、相生、相殺,欲惡去就於是橋起,雌雄片合於是庸有。安危相易,禍福相生,緩急相摩,聚散以成。此名實之可紀,精微之可志也。隨序之相理,橋運之相使,窮則反,終則始。此物之所有,言之所盡,知之所至,極物而已。睹道之人,不隨其所廢,不原其所起,此議之所止。”

12 則陽: 少知曰:“季真之莫為,接子之或使,二家之議,孰正於其情?孰偏於其理?”太公調曰:“雞鳴狗吠,是人之所知,雖有大知,不能以言讀其所自化,又不能以意其所將為。斯而析之,精至於無倫,大至於不可圍,或之使,莫之為,未免於物而終以為過。或使則實,莫為則虛。有名有實,是物之居;無名無實,在物之虛。可言可意,言而愈疏。未生不可忌,已死不可阻。死生非遠也,理不可睹。或之使,莫之為,疑之所假。吾觀之本,其往無窮;吾求之末,其來無止。無窮、無止,言之無也,與物同理;或使、莫為,言之本也,與物終始。道不可有,有不可無。道之為名,所假而行。或使莫為,在物一曲,夫胡為於大方?言而足,則終日言而盡道;言而不足,則終日言而盡物。道、物之極,言、默不足以載;非言非默,議其有極。”

《徐無鬼》

《徐無鬼》

1 徐無鬼: 徐無鬼因女商見魏武侯,武侯勞之曰:“先生病矣!苦於山林之勞,故乃肯見於寡人。”徐無鬼曰:“我則勞於君,君有何勞於我?君將盈耆欲,長好惡,則性命之情病矣;君將黜耆欲,掔好惡,則耳目病矣。我將勞君,君有何勞於我?”武侯超然不對。
少焉,徐無鬼曰:“嘗語君,吾相狗也。下之質,執飽而止,是狸德也;中之質,若視日;上之質,若亡其一。吾相狗,又不若吾相馬也。吾相馬,直者中繩,曲者中鉤,方者中矩,圓者中規,是國馬也,而未若天下馬也。天下馬有成材,若卹若失,若喪其一,若是者,超軼絕塵,不知其所。”武侯大悅而笑。
徐無鬼出,女商曰:“先生獨何以說吾君乎?吾所以說吾君者,橫說之則以《詩》、《書》、《禮》、《樂》,從說之則以金板、六弢,奉事而大有功者不可為數,而吾君未嘗啟齒。今先生何以說吾君,使吾君說若此乎?”徐無鬼曰:“吾直告之吾相狗馬耳。”女商曰:“若是乎”?曰:“子不聞夫越之流人乎?去國數日,見其所知而喜;去國旬月,見其所嘗見於國中者喜;及期年也,見似人者而喜矣。不亦去人滋久,思人滋深乎!夫逃虛空者,藜、藋柱乎鼪、鼬之逕,踉位其空,聞人足音跫然而喜矣,而況乎兄弟親戚之謦欬其側者乎!久矣夫!莫以真人之言謦欬吾君之側乎!”

2 徐無鬼: 徐無鬼見武侯,武侯曰:“先生居山林,食芧栗,厭蔥韭,以賓寡人,久矣夫!今老邪?其欲干酒肉之味邪?其寡人亦有社稷之福邪?”徐無鬼曰:“無鬼生於貧賤,未嘗敢飲食君之酒肉,將來勞君也。”君曰:“何哉?奚勞寡人?”曰:“勞君之神與形。”武侯曰:“何謂邪?”徐無鬼曰:“天地之養也一,登高不可以為長,居下不可以為短。君獨為萬乘之主,以苦一國之民,以養耳目鼻口,夫神者不自許也。夫神者,好和而惡姦。夫姦,病也,故勞之。唯君所病之,何也?”
武侯曰:“欲見先生久矣。吾欲愛民而為義偃兵,可乎?”徐無鬼曰:“不可。愛民,害民之始也;為義偃兵,造兵之本也。君自此為之,則殆不成。凡成美,惡器也。君雖為仁義,幾且偽哉!形固造形,成固有伐,變固外戰。君必無盛鶴列於麗譙之間,無徒驥於錙壇之宮,無藏逆於得,無以巧勝人,無以謀勝人,無以戰勝人。夫殺人之士民,兼人之土地,以養吾私與吾神者,其戰不知孰善?勝之惡乎在?君若勿已矣,修胸中之誠,以應天地之情而勿攖。夫民死已脫矣,君將惡乎用夫偃兵哉!”

3 徐無鬼: 黃帝將見大隗乎具茨之山,方明為御,昌宇驂乘,張若、謵朋前馬,昆閽、滑稽後車。至於襄城之野,七聖皆迷,無所問塗。適遇牧馬童子,問塗焉,曰:“若知具茨之山乎?”曰:“然。”“若知大隗之所存乎?”曰:“然。”黃帝曰:“異哉小童!非徒知具茨之山,又知大隗之所存。請問為天下。”小童曰:“夫為天下者,亦若此而已矣,又奚事焉?予少而自遊於六合之內,予適有瞀病,有長者教予曰:‘若乘日之車,而遊於襄城之野。’今予病少痊,予又且復遊於六合之外。夫為天下,亦若此而已。予又奚事焉?”黃帝曰:“夫為天下者,則誠非吾子之事。雖然,請問為天下。”小童辭。黃帝又問。小童曰:“夫為天下者,亦奚以異乎牧馬者哉?亦去其害馬者而已矣。”黃帝再拜稽首,稱天師而退。

4 徐無鬼: 知士無思慮之變則不樂,辯士無談說之序則不樂,察士無淩誶之事則不樂,皆囿於物者也。招世之士興朝,中民之士榮官,筋力之士矜難,勇敢之士奮患,兵革之士樂戰,枯槁之士宿名,法律之士廣治,禮教之士敬容,仁義之士貴際。農夫無草萊之事則不比,商賈無市井之事則不比。庶人有旦暮之業則勸,百工有器械之巧則壯。錢財不積則貪者憂,權勢不尤則夸者悲。勢物之徒樂變,遭時有所用,不能無為也。此皆順比於歲,不物於易者也,馳其形性,潛之萬物,終身不反,悲夫!

5 徐無鬼: 莊子曰:“射者非前期而中,謂之善射,天下皆羿也,可乎?”惠子曰:“可。”莊子曰:“天下非有公是也,而各是其所是,天下皆堯也,可乎?”惠子曰:“可。”
莊子曰:“然則,儒、墨、楊、秉四,與夫子為五,果孰是邪?或者若魯遽者邪?其弟子曰:‘我得夫子之道矣,吾能冬爨鼎而夏造冰矣。’魯遽曰:‘是直以陽召陽,以陰召陰,非吾所謂道也。吾示子乎吾道。’於是為之調瑟,廢一於堂,廢一於室,鼓宮宮動,鼓角角動,音律同矣。夫或改調一弦,於五音無當也,鼓之二十五弦皆動,未始異於聲,而音之君已。且若是者邪?”
惠子曰:“今夫儒、墨、楊、秉,且方與我以辯,相拂以辭,相鎮以聲,而未始吾非也,則奚若矣?”莊子曰:“齊人蹢子於宋者,其命閽也不以完,其求鈃鍾也以束縛,其求唐子也而未始出域,有遺類矣夫!楚人寄而蹢閽者,夜半於無人之時而與舟人鬥,未始離於岑,而足以造於怨也。”

6 徐無鬼: 莊子送葬,過惠子之墓,顧謂從者曰:“郢人堊慢其鼻端若蠅翼,使匠石斲之。匠石運斤成風,聽而斲之,盡堊而鼻不傷,郢人立不失容。宋元君聞之,召匠石曰:‘嘗試為寡人為之。’匠石曰:‘臣則嘗能斲之。雖然,臣之質死久矣。’自夫子之死也,吾無以為質矣,吾無與言之矣。”

7 徐無鬼: 管仲有病,桓公問之曰:“仲父之病病矣,可不謂云,至於大病,則寡人惡乎屬國而可?”管仲曰:“公誰欲與?”公曰:“鮑叔牙。”曰:“不可。其為人,絜廉善士也,其於不己若者不比之;又一聞人之過,終身不忘。使之治國,上且鉤乎君,下且逆乎民。其得罪於君也,將弗久矣。”公曰:“然則孰可?”對曰:“勿已,則隰朋可。其為人也,上忘而下畔,愧不若黃帝而哀不己若者。以德分人謂之聖,以財分人謂之賢。以賢臨人,未有得人者也;以賢下人,未有不得人者也。其於國有不聞也,其於家有不見也。勿已,則隰朋可。”

8 徐無鬼: 吳王浮於江,登乎狙之山。眾狙見之,恂然棄而走,逃於深蓁。有一狙焉,委蛇攫搔,見巧乎王王射之,敏給搏捷矢。王命相者趨射,狙執死。王顧謂其友顏不疑曰:“之狙也,伐其巧、恃其便,以敖予,以至此殛也。戒之哉!嗟乎,無以汝色驕人哉!”顏不疑歸而師董梧,以助其色,去樂辭顯,三年而國人稱之。

9 徐無鬼: 南伯子綦隱几而坐,仰天而噓。顏成子入見曰:“夫子,物之尤也。形固可使若槁骸,心固可使若死灰乎?”曰:“吾嘗居山穴之中矣。當是時也,田禾一睹我,而齊國之眾三賀之。我必先之,彼故知之;我必賣之,彼故鬻之。若我而不有之,彼惡得而知之?若我而不賣之,彼惡得而鬻之?嗟乎!我悲人之自喪者,吾又悲夫悲人者,吾又悲夫悲人之悲者,其後而日遠矣。”

10 徐無鬼: 仲尼之楚,楚王觴之,孫叔敖執爵而立,市南宜僚受酒而祭曰:“古之人乎!於此言已。”曰:“丘也聞不言之言矣,未之嘗言,於此乎言之。市南宜僚弄丸而兩家之難解,孫叔敖甘寢秉羽而郢人投兵。丘願有喙三尺。”
彼之謂不道之道,此之謂不言之辯。故德總乎道之所一,而言休乎知之所不知,至矣。道之所一者,德不能同也;知之所不能知者,辯不能舉也。名若儒、墨而凶矣。故海不辭東流,大之至也。聖人并包天地,澤及天下,而不知其誰氏。是故生無爵,死無諡,實不聚,名不立,此之謂大人。
狗不以善吠為良,人不以善言為賢,而況為大乎!夫為大不足以為大,而況為德乎!夫大備矣,莫若天地;然奚求焉,而大備矣。知大備者,無求、無失、無棄,不以物易己也。反己而不窮,循古而不摩,大人之誠。

11 徐無鬼: 子綦有八子,陳諸前,召九方歅曰:“為我相吾子,孰為祥?”九方歅曰:“梱也為祥。”子綦瞿然喜曰:“奚若?”曰:“梱也將與國君同食以終其身。”子綦索然出涕曰:“吾子何為以至於是極也!”九方歅曰:“夫與國君同食,澤及三族,而況父母乎?今夫子聞之而泣,是禦福也。子則祥矣,父則不祥。”
子綦曰:“歅!汝何足以識之?而梱祥邪,盡於酒肉,入於鼻口矣。而何足以知其所自來?吾未嘗為牧而牂生於奧,未嘗好田而鶉生於宎,若勿怪,何邪?吾所與吾子遊者,遊於天地。逍遙遊也。吾與之邀樂於天,吾與之邀食於地;吾不與之為事,不與之為謀,不與之為怪;吾與之乘天地之誠而不以物與之相攖,吾與之一委蛇而不與之為事所宜。今也然有世俗之償焉!凡有怪徵者,必有怪行。殆乎!非我與吾子之罪,幾天與之也!吾是以泣也。”
無幾何而使梱之於燕,盜得之於道,全而鬻之則難,不若刖之則易,於是乎刖而鬻之於齊,適當渠公之街,然身食肉而終。

12 徐無鬼: 齧缺遇許由,曰:“子將奚之?”曰:“將逃堯。”曰:“奚謂邪?”曰:“夫堯,畜畜然仁,吾恐其為天下笑。後世其人與人相食與!夫民不難聚也,愛之則親,利之則至,譽之則勸,致其所惡則散。愛利出乎仁義,捐仁義者寡,利仁義者眾。夫仁義之行,唯且無誠,且假乎禽貪者器。是以一人之斷制利天下,譬之猶一覕也。夫堯知賢人之利天下也,而不知其賊天下也,夫唯外乎賢者知之矣。”

13 徐無鬼: 有暖姝者,有濡需者,有卷婁者。
所謂暖姝者,學一先生之言,則暖暖姝姝而私自說也,自以為足矣,而未知未始有物也,是以謂暖姝者也。
濡需者,豕蝨是也。擇疏鬣,自以為廣宮大囿,奎蹄曲隈,乳閒股腳,自以為安室利處,不知屠者之一旦鼓臂、布草、操煙火,而己與豕俱焦也。此以域進,此以域退,此其所謂濡需者也。
卷婁者,舜也。羊肉不慕蟻,蟻慕羊肉,羊肉羶也。舜有羶行,百姓悅之,故三徙成都,至鄧之虛而十有萬家。堯聞舜之賢,舉之童土之地,曰冀得其來之澤。舜舉乎童土之地,年齒長矣,聰明衰矣,而不得休歸,所謂卷婁者也。
是以神人惡眾至,眾至則不比,不比則不利也。故無所甚親,無所甚疏,抱德煬和,以順天下,此謂真人。於蟻棄知,於魚得計,於羊棄意。以目視目,以耳聽耳,以心復心,若然者,其平也繩,其變也循。古之真人,以天待之,不以人入天。古之真人。

14 徐無鬼: 得之也生,失之也死;得之也死,失之也生。藥也,其實堇也。桔梗也,雞壅也,豕零也,是時為帝者也,何可勝言!
句踐也以甲楯三千,棲於會稽。唯種也能知亡之所以存,唯種也不知身之所以愁。故曰:鴟目有所適,鶴脛有所節,解之也悲。故曰:風之過河也有損焉,日之過河也有損焉。請只風與日相與守河,而河以為未始其攖也,恃源而往者也。故水之守土也審,影之守人也審,物之守物也審。
故目之於明也殆,耳之於聰也殆,心之於殉也殆。凡能其於府也殆,殆之成也不給改。禍之長也茲萃,其反也緣功,其果也待久。而人以為己寶,不亦悲乎!故有亡國戮民無已,不知問是也。
故足之於地也踐,雖踐,恃其所不蹍而後善博也;人之於知也少,雖少,恃其所不知而後知天之所謂也。知大一,知大陰,知大目,知大均,知大方,知大信,知大定,至矣。大一通之,大陰解之,大目視之,大均緣之,大方體之,大信稽之,大定持之。
盡有天,循有照,冥有樞,始有彼。則其解之也似不解之者,其知之也似不知之也,不知而後知之。其問之也,不可以有崖,而不可以無崖。頡滑有實,古今不代,而不可以虧,則可不謂有大揚搉乎!闔不亦問是已,奚惑然為!以不惑解惑,復於不惑,是尚大不惑。

《庚桑楚》

《庚桑楚》

1 庚桑楚: 老聃之役,有庚桑楚者,偏得老聃之道,以北居畏壘之山。其臣之畫然知者去之,其妾之挈然仁者遠之,擁腫之與居,鞅掌之為使。居三年,畏壘大壤。畏壘之民相與言曰:“庚桑子之始來,吾洒然異之。今吾日計之而不足,歲計之而有餘。庶幾其聖人乎!子胡不相與尸而祝之,社而稷之乎?”
庚桑子聞之,南面而不釋然。弟子異之。庚桑子曰:“弟子何異於予?夫春氣發而百草生,正得秋而萬寶成。夫春與秋,豈無得而然哉?天道已行矣。吾聞至人尸居環堵之室,而百姓猖狂不知所如往。今以畏壘之細民而竊竊欲俎豆予于賢人之閒,我其杓之人邪?吾是以不釋於老聃之言。”

2 庚桑楚: 弟子曰:“不然。夫尋常之溝,巨魚無所還其體,而鯢?為之制;步仞之丘陵,巨獸無所隱其軀,而?狐為之祥。且夫尊賢授能,先善與利,自古堯、舜以然,而況畏壘之民乎?夫子亦聽矣!”
庚桑子曰:“小子來!夫函車之獸,介而離山,則不免於罔罟之患;吞舟之魚,碭而失水,則蟻能苦之。故鳥獸不厭高,魚鱉不厭深。夫全其形生之人,藏其身也,不厭深眇而已矣。且夫二子者,又何足以稱揚哉!是其於辯也,將妄鑿垣牆而殖蓬蒿也。簡髮而櫛,數米而炊,竊竊乎又何足以濟世哉!舉賢則民相軋,任知則民相盜。之數物者,不足以厚民。民之於利甚勤,子有殺父,臣有殺君,正晝為盜,日中穴杯。吾語女:大亂之本,必生於堯、舜之間,其末存乎千世之後。千世之後,其必有人與人相食者也。”

3 庚桑楚: 南榮趎蹴然正坐曰:“若趎之年者已長矣,將惡乎託業以及此言邪?”庚桑子曰:“全汝形,抱汝生,無使汝思慮營營。若此三年,則可以及此言矣。”南榮趎曰: “目之與形,吾不知其異也,而盲者不能自見;耳之與形,吾不知其異也,而聾者不能自聞;心之與形,吾不知其異也,而狂者不能自得。形之與形亦辟矣,而物或閒之邪,欲相求而不能相得?今謂趎曰:‘全汝形,抱汝生,勿使汝思慮營營。’趎勉聞道達耳矣。”庚桑子曰:“辭盡矣。曰:‘奔蜂不能化藿蠋,越雞不能伏鵠卵,魯雞固能矣。’雞之與雞,其德非不同也,有能有不能者,其才固有巨小也。今吾才小,不足以化子,子胡不南見老子?”

4 庚桑楚: 南榮趎贏糧,七日七夜至老子之所。老子曰:“子自楚之所來乎?”南榮趎曰:“唯。”老子曰:“子何與人偕來之眾也?”南榮趎懼然顧其後。老子曰:“子不知吾所謂乎?”南榮趎俯而慚,仰而歎曰:“今者吾忘吾答,因失吾問。”老子曰:“何謂也?”南榮趎曰;“不知乎?人謂我朱愚。知乎?反愁我軀。不仁則害人,仁則反愁我身;不義則傷彼,義則反愁我已。我安逃此而可?此三言者,趎之所患也,願因楚而問之。”老子曰:“向吾見若眉睫之間,吾因以得汝矣,今汝又言而信之。若規規然若喪父母,揭竿而求諸海也。女亡人哉!惘惘乎汝欲反汝情性而無由入,可憐哉!”

5 庚桑楚: 南榮趎請入就舍,召其所好,去其所惡,十日自愁,復見老子。老子曰:“汝自洒濯,熟哉鬱鬱乎!然而其中津津乎猶有惡也。夫外韄者不可繁而捉,將內揵;內韄者不可繆而捉,將外揵。外、內韄者,道德不能持,而況放道而行者乎!”
南榮趎曰:“里人有病,里人問之,病者能言其病,然其病病者猶未病也。若趎之聞大道,譬猶飲藥以加病也,趎願聞衛生之經而已矣。”老子曰:“衛生之經,能抱一乎?能勿失乎?能無卜筮而知吉凶乎?能止乎?能已乎?能舍諸人而求諸己乎?能翛然乎?能侗然乎?能兒子乎?兒子終日嗥而嗌不嗄,和之至也;終日握而手不掜,共其德也;終日視而目不瞚,偏不在外也。行不知所之,居不知所為,與物委蛇,而同其波。是衛生之經已。”

6 庚桑楚: 南榮趎曰:“然則是至人之德已乎?”曰:“非也。是乃所謂冰解凍釋者能乎?夫至人者,相與交食乎地而交樂乎天,不以人物利害相攖,不相與為怪,不相與為謀,不相與為事,翛然而往,侗然而來。是謂衛生之經已。”曰:“然則是至乎?”曰:“未也。吾固告汝曰:‘能兒子乎?’兒子動不知所為,行不知所之,身若槁木之枝而心若死灰矣。若是者,禍亦不至,福亦不來。禍福無有,惡有人災也?”

7 庚桑楚: 宇泰定者,發乎天光。發乎天光者,人見其人。人有修者,乃今有恆;有恆者,人舍之,天助之。人之所舍,謂之天民;天之所助,謂之天子。學者,學其所不能學也;行者,行其所不能行也;辯者,辯其所不能辯也。知止乎其所不能知,至矣。若有不即是者,天鈞敗之。

8 庚桑楚: 備物以將形,藏不虞以生心,敬中以達彼,若是而萬惡至者,皆天也,而非人也,不足以滑成,不可內於靈臺。靈臺者有持,而不知其所持,而不可持者也。不見其誠己而發,每發而不當,業入而不舍,每更為失。為不善乎顯明之中者,人得而誅之;為不善乎幽閒之中者,鬼得而誅之。明乎人、明乎鬼者,然後能獨行。

9 庚桑楚: 券內者行乎無名,券外者志乎期費。行乎無名者,唯庸有光;志乎期費者,唯賈人也,人見其跂,猶之魁然。與物窮者,物入焉;與物且者,其身之不能容,焉能容人!不能容人者無親,無親者盡人。兵莫慘於志,鏌?為下;寇莫大於陰陽,無所逃於天地之間。非陰陽賊之,心則使之也。

10 庚桑楚: 道通,其分也,其成也毀也。所惡乎分者,其分也以備;所以惡乎備者,其有以備。故出而不反,見其鬼;出而得,是謂得死。滅而有實,鬼之一也。以有形者象無形者而定矣。

11 庚桑楚: 出無本,入無竅。有實而無乎處,有長而無乎本剽,有所出而無竅者有實。有實而無乎處者,宇也;有長而無本剽者,宙也。有乎生,有乎死,有乎出,有乎入,入出而無見其形,是謂天門。天門者,無有也,萬物出乎無有。有不能以有為有,必出乎無有,而無有一無有。聖人藏乎是。

12 庚桑楚: 古之人,其知有所至矣。惡乎至?有以為未始有物者,至矣盡矣,弗可以加矣。其次以為有物矣,將以生為喪也,以死為反也,是以分已。其次曰始無有,既而有生,生俄而死;以無有為首,以生為體,以死為尻。孰知有無死生之一守者,吾與之為友。是三者雖異,公族也,昭、景也,著戴也,甲氏也,著封也。非一也。

13 庚桑楚: 有生,?也,披然曰移是。嘗言移是,非所言也。雖然,不可知者也。臘者之有膍胲,可散而不可散也;觀室者周於寢廟,又適其偃焉,為是舉移是。

14 庚桑楚: 請嘗言移是。是以生為本,以知為師,因以乘是非;果有名實,因以己為質;使人以己為節,因以死償節。若然者,以用為知,以不用為愚,以徹為名,以窮為辱。移是,今之人也,是蜩與學鳩同於同也。

15 庚桑楚: 蹍市人之足,則辭以放驁,兄則以嫗,大親則已矣。故曰:至禮有不人,至義不物,至知不謀,至仁無親,至信辟金。

16 庚桑楚: 徹志之勃,解心之繆,去德之累,達道之塞。富、貴、顯、嚴、名、利六者,勃志也;容、動、色、理、氣、意六者,繆心也;惡、欲、喜、怒、哀、樂六者,累德也;去、就、取、與、知、能六者,塞道也。此四六者不盪胸中則正,正則靜,靜則明,明則虛,虛則無為而無不為也。

17 庚桑楚: 道者,德之欽也;生者,德之光也;性者,生之質也。性之動謂之為,為之偽謂之失。
知者,接也;知者,謨也;知者之所不知,猶睨也。
動以不得已之謂德,動無非我之謂治,名相反而實相順也。

18 庚桑楚: 羿工乎中微而拙於使人無己譽,聖人工乎天而拙乎人。夫工乎天而俍乎人者,唯全人能之。
唯蟲能蟲,唯蟲能天。全人惡天,惡人之天,而況吾天乎人乎!
一雀適羿,羿必得之,威也;以天下為之籠,則雀無所逃。是故湯以胞人籠伊尹,秦穆公以五羊之皮籠百里奚。是故非以其所好籠之而可得者,無有也。

19 庚桑楚: 介者拸畫,外非譽也;胥靡登高而不懼,遺死生也。夫復謵不餽而忘人,忘人,因以為天人矣。故敬之而不喜,侮之而不怒者,唯同乎天和者為然。出怒不怒,則怒出於不怒矣;出為無為,則為出於無為矣。欲靜則平氣,欲神則順心,有為也。欲當則緣於不得已,不得已之類,聖人之道。

《知北遊》

《知北遊》

1 知北遊: 知北遊於玄水之上,登隱弅之丘,而適遭無為謂焉。知謂無為謂曰:“予欲有問乎若:何思何慮則知道?何處何服則安道?何從何道則得道?”三問而無為謂不答也,非不答,不知答也。知不得問,反於白水之南,登狐闋之丘,而睹狂屈焉。知以之言也問乎狂屈。狂屈曰:“唉!予知之,將語若,中欲言而忘其所欲言。”知不得問,反於帝宮,見黃帝而問焉。黃帝曰:“無思無慮始知道,無處無服始安道,無從無道始得道。”
知問黃帝曰:“我與若知之,彼與彼不知也,其孰是邪?”黃帝曰:“彼無為謂真是也,狂屈似之,我與汝終不近也。夫知者不言,言者不知,故聖人行不言之教。道不可致,德不可至。仁可為也,義可虧也,禮相偽也。故曰:‘失道而後德,失德而後仁,失仁而後義,失義而後禮。禮者,道之華而亂之首也。’故曰:‘為道者日損,損之又損之,以至於無為,無為而無不為也。’今已為物也,欲復歸根,不亦難乎!其易也,其唯大人乎!生也死之徒,死也生之始,孰知其紀!人之生,氣之聚也,聚則為生,散則為死。若死生為徒,吾又何患!故萬物一也,是其所美者為神奇,其所惡者為臭腐;臭腐復化為神奇,神奇復化為臭腐。故曰:‘通天下一氣耳。’聖人故貴一。”
知謂黃帝曰:“吾問無為謂,無為謂不應我,非不我應,不知應我也。吾問狂屈,狂屈中欲告我而不我告,非不我告,中欲告而忘之也。今予問乎若,若知之,奚故不近?”黃帝曰:“彼其真是也,以其不知也;此其似之也,以其忘之也;予與若終不近也,以其知之也。”
狂屈聞之,以黃帝為知言。

2 知北遊: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,四時有明法而不議,萬物有成理而不說。聖人者,原天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。是故至人無為,大聖不作,觀於天地之謂也。
今彼神明至精,與彼百化,物已死生方圓,莫知其根也,扁然而萬物自古以固存。六合為巨,未離其內;秋豪為小,待之成體。天下莫不沈浮,終身不故;陰陽四時運行,各得其序。惛然若亡而存,油然不形而神,萬物畜而不知。此之謂本根,可以觀於天矣。

3 知北遊: 齧缺問道乎被衣,被衣曰:“若正汝形,一汝視,天和將至;攝汝知,一汝度,神將來舍。德將為汝美,道將為汝居,汝瞳焉如新出之犢而無求其故!”言未卒,齧缺睡寐。被衣大說,行歌而去之,曰:“形若槁骸,心若死灰,真其實知,不以故自持。媒媒晦晦,無心而不可與謀。彼何人哉!”

4 知北遊: 舜問乎丞曰:“道可得而有乎?”曰:“汝身非汝有也,汝何得有夫道?”舜曰:“吾身非吾有也,孰有之哉?”曰:“是天地之委形也;生非汝有,是天地之委和也;性命非汝有,是天地之委順也;孫子非汝有,是天地之委蛻也。故行不知所往,處不知所持,食不知所味。天地之強陽氣也,又胡可得而有邪?”

5 知北遊: 孔子問於老聃曰:“今日晏閒,敢問至道。”
老聃曰:“汝齊戒,疏?而心,澡雪而精神,掊擊而知!夫道,窅然難言哉!將為汝言其崖略。
夫昭昭生於冥冥,有倫生於無形,精神生於道,形本生於精,而萬物以形相生,故九竅者胎生,八竅者卵生。其來無跡,其往無崖,無門無房,四達之皇皇也。邀於此者,四肢彊,思慮恂達,耳目聰明,其用心不勞,其應物無方。天不得不高,地不得不廣,日月不得不行,萬物不得不昌,此其道與!
且夫博之不必知,辯之不必慧,聖人以斷之矣。若夫益之而不加益,損之而不加損者,聖人之所保也。淵淵乎其若海,魏魏乎其終則復始也,運量萬物而不匱,則君子之道,彼其外與!萬物皆往資焉而不匱,此其道與!
中國有人焉,非陰非陽,處於天地之閒,直且為人,將反於宗。自本觀之,生者,暗醷物也。雖有壽夭,相去幾何?須臾之說也。奚足以為堯、桀之是非?
果蓏有理,人倫雖難,所以相齒。聖人遭之而不違,過之而不守。調而應之,德也;偶而應之,道也。帝之所興,王之所起也。
人生天地之間,若白駒之過郤,忽然而已。注然勃然,莫不出焉;油然漻然,莫不入焉。已化而生,又化而死,生物哀之,人類悲之。解其天弢,墮其天弢,紛乎宛乎,魂魄將往,乃身從之,乃大歸乎!
不形之形,形之不形,是人之所同知也,非將至之所務也,此眾人之所同論也。彼至則不論,論則不至。明見無值,辯不若默。道不可聞,聞不若塞。此之謂大得。”

6 知北遊: 東郭子問於莊子曰:“所謂道,惡乎在?”莊子曰:“無所不在。”東郭子曰:“期而後可。”莊子曰:“在螻蟻。”曰:“何其下邪?”曰:“在稊稗。”曰:“何其愈下邪?”曰:“在瓦甓。”曰:“何其愈甚邪?”曰:“在屎溺。”東郭子不應。
莊子曰:“夫子之問也,固不足質。正獲之問於監市履狶也,每下愈況。汝唯莫必,無乎逃物。至道若是,大言亦然。周、遍、咸三者,異名同實,其指一也。嘗相與游乎無何有之宮,同合而論,無所終窮乎!嘗相與無為乎!澹而靜乎!漠而清乎!調而閒乎!寥已吾志,無往焉而不知其所至;去而來而不知其所止,吾已往來焉而不知其所終;彷徨乎馮閎,大知入焉而不知其所窮。物物者與物無際,而物有際者,所謂物際者也;不際之際,際之不際者也。謂盈虛衰殺,彼為盈虛非盈虛,彼為衰殺非衰殺,彼為本末非本末,彼為積散非積散也。”

7 知北遊: 婀荷甘與神農同學於老龍吉。神農隱几闔戶晝瞑,婀荷甘日中奓戶而入,曰:“老龍死矣!”神農隱几擁杖而起,嚗然放杖而笑,曰:“天知予僻陋慢訑,故棄予而死。已矣!夫子無所發予之狂言而死矣夫!”
弇堈弔聞之,曰:“夫體道者,天下之君子所繫焉。今於道,秋豪之端,萬分未得處一焉,而猶知藏其狂言而死,又況夫體道者乎!視之無形,聽之無聲,於人之論者,謂之冥冥,所以論道,而非道也。”
於是泰清問乎無窮曰:“子知道乎?”無窮曰:“吾不知。”又問乎無為。無為曰:“吾知道。”曰:“子之知道,亦有數乎?”曰:“有。”曰:“其數若何?” 無為曰:“吾知道之可以貴,可以賤,可以約,可以散。此吾所以知道之數也。”泰清以之言也問乎無始,曰:“若是,則無窮之弗知,與無為之知,孰是而孰非乎?”無始曰:“不知深矣,知之淺矣;弗知內矣,知之外矣。”於是泰清中而歎曰:“弗知乃知乎!知乃不知乎!孰知不知之知?”無始曰:“道不可聞,聞而非也;道不可見,見而非也;道不可言,言而非也。知形形之不形乎?道不當名。”
無始曰:“有問道而應之者,不知道也。雖問道者,亦未聞道。道無問,問無應。無問問之,是問窮也;無應應之,是無內也。以無內待問窮,若是者,外不觀乎宇宙,內不知乎太初,是以不過乎崑崙,不遊乎太虛。”

8 知北遊: 光曜問乎無有曰:“夫子有乎,其無有乎?”光曜不得問,而孰視其狀貌,窅然空然,終日視之而不見,聽之而不聞,搏之而不得也。光曜曰:“至矣!其孰能至此乎!予能有無矣,而未能無無也,及為無有矣,何從至此哉!”

9 知北遊: 大馬之捶鉤者,年八十矣,而不失豪芒。大馬曰:“子巧與?有道與?”曰:“臣有守也。臣之年二十而好捶鉤,於物無視也,非鉤無察也。是用之者,假不用者也以長得其用,而況乎無不用者乎!物孰不資焉?”

10 知北遊: 冉求問於仲尼曰:“未有天地可知邪?”仲尼曰:“可。古猶今也。”冉求失問而退,明日復見,曰:“昔者吾問‘未有天地可知乎’,夫子曰:‘可。古猶今也。’昔者吾昭然,今日吾昧然,敢問何謂也?”仲尼曰:“昔之昭然也,神者先受之;今之昧然也,且又為不神者求邪?無古無今,無始無終。未有子孫而有子孫,可乎?”冉求未對。仲尼曰:“已矣,末應矣!不以生生死,不以死死生。死生有待邪?皆有所一體。有先天地生者物邪?物物者非物。物出不得先物也,猶其有物也。猶其有物也,無已。聖人之愛人也終無已者,亦乃取於是者也。”

11 知北遊: 顏淵問乎仲尼曰:“回嘗聞諸夫子曰:‘無有所將,無有所迎。’回敢問其遊。”仲尼曰:“古之人,外化而內不化;今之人,內化而外不化。與物化者,一不化者也。安化安不化,安與之相靡,必與之莫多。狶韋氏之囿,黃帝之圃,有虞氏之宮,湯、武之室。君子之人,若儒、墨者師,故以是非相擠也,而況今之人乎!聖人處物不傷物。不傷物者,物亦不能傷也。唯無所傷者,為能與人相將、迎。山林與!皋壤與!使我欣欣然而樂與!樂未畢也,哀又繼之。哀樂之來,吾不能禦,其去弗能止。悲夫!世人直為物逆旅耳!夫知遇而不知所不遇,知能能而不能所不能。無知無能者,固人之所不免也。夫務免乎人之所不免者,豈不亦悲哉!至言去言,至為去為。齊知之所知,則淺矣。”

《田子方》

《田子方》

1 田子方: 田子方侍坐於魏文侯,數稱谿工。文侯曰:“谿工,子之師邪?”子方曰:“非也。無擇之里人也,稱道數當,故無擇稱之。”文侯曰:“然則子無師邪?”子方曰:“有。”曰:“子之師誰邪?”子方曰:“東郭順子。”文侯曰:“然則夫子何故未嘗稱之?”子方曰:“其為人也真,人貌而天虛,緣而葆真,清而容物。物無道,正容以悟之,使人之意也消。無擇何足以稱之!”
子方出,文侯儻然終日不言,召前立臣,而語之曰:“遠矣全德之君子!始吾以聖知之言、仁義之行為至矣,吾聞子方之師,吾形解而不欲動,口鉗而不欲言。吾所學者直土梗耳,夫魏真為我累耳!”

2 田子方: 溫伯雪子適齊,舍於魯。魯人有請見之者,溫伯雪子曰:“不可。吾聞中國之君子,明乎禮義而陋於知人心,吾不欲見也。”至於齊,反舍於魯,是人也又請見。溫伯雪子曰:“往也蘄見我,今也又蘄見我,是必有以振我也。”出而見客,入而歎。明日見客,又入而歎。其僕曰:“每見之客也,必入而歎,何邪?”曰:“吾固告子矣:‘中國之民,明乎禮義而陋乎知人心。’昔之見我者,進退一成規,一成矩;從容一若龍,一若虎;其諫我也似子,其道我也似父。是以歎也。”
仲尼見之而不言。子路曰:“吾子欲見溫伯雪子久矣,見之而不言,何邪?”仲尼曰:“若夫人者,目擊而道存矣,亦不可以容聲矣。”

3 田子方: 顏淵問於仲尼曰:“夫子步亦步,夫子趨亦趨,夫子馳亦馳,夫子奔逸絕塵,而回瞠若乎後矣。”夫子曰:“回,何謂邪?”曰:“夫子步亦步也,夫子言亦言也,夫子趨亦趨也,夫子辯亦辯也,夫子馳亦馳也,夫子言道,回亦言道也。及奔逸絕塵,而回瞠若乎後者,夫子不言而信,不比而周,無器而民滔乎前,而不知所以然而已矣。”
仲尼曰:“惡!可不察與!夫哀莫大於心死,而人死亦次之。日出東方而入於西極,萬物莫不比方。有目有趾者,待是而後成功,待晝而作。是出則存,是入則亡。萬物亦然,有待也而死,有待也而生。吾一受其成形,而不化以待盡,效物而動,日夜無隙,而不知其所終,薰然其成形,知命不能規乎其前,丘以是日徂。吾終身與汝交一臂而失之,可不哀與!女殆著乎吾所以著也。彼已盡矣,而女求之以為有,是求馬於唐肆也。吾服女也甚忘,女服吾也亦甚忘。雖然,女奚患焉!雖忘乎故吾,吾有不忘者存。”

4 田子方: 孔子見老聃,老聃新沐,方將被髮而乾,慹然似非人。孔子便而待之,少焉見曰:“丘也眩與?其信然與?向者先生形體掘若槁木,似遺物離人而立於獨也。”老聃曰:“吾遊心於物之初。”
孔子曰:“何謂邪?”曰:“心困焉而不能知,口辟焉而不能言,嘗為女議乎其將。至陰肅肅,至陽赫赫;肅肅出乎天,赫赫發乎地;兩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,或為之紀而莫見其形。消息滿虛,一晦一明,日改月化,日有所為,而莫見其功。生有所乎萌,死有所乎歸,始終相反乎無端,而莫知其所窮。非是也,且孰為之宗!”
孔子曰:“請問遊是。”老聃曰:“夫得是,至美至樂也。得至美而遊乎至樂,謂之至人。”孔子曰:“願聞其方。”曰:“草食之獸不疾易藪,水生之蟲不疾易水,行小變而不失其大常也,喜怒哀樂不入於胸次。夫天下也者,萬物之所一也。得其所一而同焉,則四肢百體將為塵垢,而死生終始將為晝夜而莫之能滑,而況得喪禍福之所介乎!棄隸者若棄泥塗,知身貴於隸也,貴在於我而不失於變。且萬化而未始有極也,夫孰足以患心!已為道者解乎此。”
孔子曰:“夫子德配天地,而猶假至言以修心,古之君子,孰能脫焉?”老聃曰:“不然。夫水之於汋也,無為而才自然矣。至人之於德也,不修而物不能離焉,若天之自高,地之自厚,日月之自明,夫何修焉!”
孔子出,以告顏回曰:“丘之於道也,其猶醯雞與!微夫子之發吾覆也,吾不知天地之大全也。”

5 田子方: 莊子見魯哀公。哀公曰:“魯多儒士,少為先生方者。”莊子曰:“魯少儒。”哀公曰:“舉魯國而儒服,何謂少乎?”莊子曰:“周聞之:儒者冠圜冠者,知天時;履句屨者,知地形;緩佩玦者,事至而斷。君子有其道者,未必為其服也;為其服者,未必知其道也。公固以為不然,何不號於國中曰‘無此道而為此服者,其罪死’?”於是哀公號之五日,而魯國無敢儒服者。獨有一丈夫儒服而立乎公門,公即召而問以國事,千轉萬變而不窮。莊子曰:“以魯國而儒者一人耳,可謂多乎?”

6 田子方: 百里奚爵祿不入於心,故飯牛而牛肥,使秦穆公忘其賤,與之政也。有虞氏死生不入於心,故足以動人。

7 田子方: 宋元君將畫圖。眾史皆至,受揖而立;舐筆和墨,在外者半。有一史後至者,儃儃然不趨,受揖不立,因之舍。公使人視之,則解衣般礡,臝。君曰:“可矣,是真畫者也。”

8 田子方: 文王觀於臧,見一丈夫釣,而其釣莫釣,非持其釣,有釣者也,常釣也。
文王欲舉而授之政,而恐大臣父兄之弗安也;欲終而釋之,而不忍百姓之無天也。於是旦而屬之夫夫曰:“昔者寡人夢,見良人黑色而髯,乘駁馬而偏朱蹄,號曰: ‘寓而政於臧丈人,庶幾乎民有瘳乎!’”諸大夫蹴然曰:“先君王也。”文王曰:“然則卜之。”諸大夫曰:“先君之命王,其無它,又何卜焉!”
遂迎臧丈人而授之政。典洗無更,偏令無出。三年,文王觀於國,則列士壞植散群,長官者不成德,斔斛不敢入於四竟。列士壞植散群,則尚同也;長官者不成德,則同務也;斔斛不敢入於四竟,則諸侯無二心也。文王於是焉以為大師,北面而問曰:“政可以及天下乎?”臧丈人昧然而不應,泛然而辭,朝令而夜遁,終身無聞。
顏淵問於仲尼曰:“文王其猶未邪?又何以夢為乎?”仲尼曰:“默!汝無言!夫文王盡之也,而又何論刺焉!彼直以循斯須也。”

9 田子方: 列御寇為伯昏無人射,引之盈貫,措杯水其肘上,發之,適矢復沓,方矢復寓。當是時,猶象人也。伯昏無人曰:“是射之射,非不射之射也。嘗與汝登高山,履危石,臨百仞之淵,若能射乎?”於是無人遂登高山,履危石,臨百仞之淵,背逡巡,足二分垂在外,揖御寇而進之。御寇伏地,汗流至踵。伯昏無人曰:“夫至人者,上闚青天,下潛黃泉,揮斥八極,神氣不變。今汝怵然有恂目之志,爾於中也殆矣夫!”

10 田子方: 肩吾問於孫叔敖曰:“子三為令尹而不榮華,三去之而無憂色。吾始也疑子,今視子之鼻間栩栩然,子之用心獨奈何?”孫叔敖曰:“吾何以過人哉!吾以其來不可卻也,其去不可止也,吾以為得失之非我也,而無憂色而已矣。我何以過人哉!且不知其在彼乎,其在我乎?其在彼也,亡乎我;在我也,亡乎彼。方將躊躇,方將四顧,何暇至乎人貴人賤哉!”
仲尼聞之曰:“古之真人,知者不得說,美人不得濫,盜人不得劫,伏戲、黃帝不得友。死生亦大矣,而無變乎己,況爵祿乎!若然者,其神經乎大山而無介,入乎淵泉而不濡,處卑細而不憊,充滿天地,既以與人,己愈有。”

11 田子方: 楚王與凡君坐,少焉,楚王左右曰“凡亡”者三。凡君曰:“凡之亡也,不足以喪吾存。夫‘凡之亡也,不足以喪吾存’,則楚之存不足以存存。由是觀之,則凡未始亡而楚未始存也。”

《山木》

《山木》

1 山木: 莊子行於山中,見大木,枝葉盛茂,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。問其故。曰:“無所可用。”莊子曰:“此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。”夫子出於山,舍於故人之家。故人喜,命豎子殺雁而烹之。豎子請曰:“其一能鳴,其一不能鳴,請奚殺?”主人曰:“殺不能鳴者。”
明日,弟子問於莊子曰:“昨日山中之木,以不材得終其天年;今主人之雁,以不材死。先生將何處?”莊子笑曰:“周將處乎材與不材之間。材與不材之間,似之而非也,故未免乎累。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則不然。無譽無訾,一龍一蛇,與時俱化,而無肯專為;一上一下,以和為量,浮游乎萬物之祖;物物而不物於物,則胡可得而累邪!此黃帝、神農之法則也。若夫萬物之情,人倫之傳,則不然。合則離,成則毀,廉則挫,尊則議,有為則虧,賢則謀,不肖則欺,胡可得而必乎哉?悲夫!弟子志之,其唯道德之鄉乎!”

2 山木: 市南宜僚見魯侯,魯侯有憂色。市南子曰:“君有憂色,何也?”魯侯曰:“吾學先王之道,修先君之業,吾敬鬼尊賢,親而行之,無須臾離居,然不免於患,吾是以憂。”
市南子曰:“君之除患之術淺矣。夫豐狐文豹,棲於山林,伏於巖穴,靜也;夜行晝居,戒也;雖飢渴隱約,猶旦胥疏於江湖之上而求食焉,定也。然且不免於罔羅機辟之患,是何罪之有哉?其皮為之災也。今魯國獨非君之皮邪?吾願君刳形去皮,洒心去欲,而遊於無人之野。南越有邑焉,名為建德之國。其民愚而朴,少私而寡欲;知作而不知藏,與而不求其報;不知義之所適,不知禮之所將;猖狂妄行,乃蹈乎大方;其生可樂,其死可葬。吾願君去國捐俗,與道相輔而行。”
君曰:“彼其道遠而險,又有江山,我無舟車,奈何?”市南子曰:“君無形倨,無留居,以為舟車。”
君曰:“彼其道幽遠而無人,吾誰與為鄰?吾無糧,我無食,安得而至焉?”市南子曰:“少君之費,寡君之欲,雖無糧而乃足。君其涉於江而浮於海,望之而不見其崖,愈往而不知其所窮。送君者皆自崖而反,君自此遠矣。故有人者累,見有於人者憂。故堯非有人,非見有於人也。吾願去君之累,除君之憂,而獨與道遊於大莫之國。方舟而濟於河,有虛船來觸舟,雖有惼心之人不怒;有一人在其上,則呼張歙之;一呼而不聞,再呼而不聞,於是三呼邪,則必以惡聲隨之。向也不怒而今也怒,向也虛而今也實。人能虛己以遊世,其孰能害之!”

3 山木: 北宮奢為衛靈公賦斂以為鐘,為壇乎國門之外,三月而成上下之縣。王子慶忌見而問焉,曰:“子何術之設?”奢曰:“一之間,無敢設也。奢聞之:‘既彫既琢,復歸於朴。’侗乎其無識,儻乎其怠疑;萃乎芒乎,其送往而迎來;來者勿禁,往者勿止;從其彊梁,隨其曲傅,因其自窮。故朝夕賦斂而毫毛不挫,而況有大塗者乎!”

4 山木: 孔子圍於陳、蔡之間,七日不火食。大公任往弔之,曰:“子幾死乎?”曰:“然。”“子惡死乎?”曰:“然。”
任曰:“予嘗言不死之道。東海有鳥焉,其名曰意怠。其為鳥也,翂翂翐翐,而似無能;引援而飛,迫脅而棲;進不敢為前,退不敢為後;食不敢先嘗,必取其緒。是故其行列不斥,而外人卒不得害,是以免於患。直木先伐,甘井先竭。子其意者飾知以驚愚,修身以明汙,昭昭乎若揭日月而行,故不免也。昔吾聞之大成之人曰:‘自伐者無功,功成者墮,名成者虧。’孰能去功與名而還與眾人!道流而不明居,得行而不名處;純純常常,乃比於狂;削跡捐勢,不為功名。是故無責於人,人亦無責焉。至人不聞,子何喜哉?”
孔子曰:“善哉!”辭其交遊,去其弟子,逃於大澤;衣裘褐,食杼栗;入獸不亂群,入鳥不亂行。鳥獸不惡,而況人乎!

5 山木: 孔子問子桑雽曰:“吾再逐於魯,伐樹於宋,削跡於衛,窮於商、周,圍於陳、蔡之間。吾犯此數患,親交益疏,徒友益散,何與?”
子桑雽曰:“子獨不聞假人之亡與?林回棄千金之璧,負赤子而趨。或曰:‘為其布與?赤子之布寡矣。為其累與?赤子之累多矣。棄千金之璧,負赤子而趨,何也?’林回曰:‘彼以利合,此以天屬也。’夫以利合者,迫窮禍患害相棄也;以天屬者,迫窮禍患害相收也。夫相收之與相棄亦遠矣。且君子之交淡若水,小人之交甘若醴;君子淡以親,小人甘以絕。彼無故以合者,則無故以離。”
孔子曰:“敬聞命矣。”徐行翔佯而歸,絕學捐書,弟子無挹於前,其愛益加進。
異日,桑雽又曰:“舜之將死,真泠禹曰:‘汝戒之哉!形莫若緣,情莫若率。緣則不離,率則不勞;不離不勞,則不求文以待形;不求文以待形,固不待物。’”

6 山木: 莊子衣大布而補之,正緳係履而過魏王。魏王曰:“何先生之憊邪?”莊子曰:“貧也,非憊也。士有道德不能行,憊也。衣弊履穿,貧也,非憊也,此所謂非遭時也。王獨不見夫騰猿乎?其得柟、梓、豫、章也,攬蔓其枝,而王長其間,雖羿、蓬蒙不能眄睨也。及其得柘、棘、枳、枸之閒也,危行側視,振動悼慄,此筋骨非有加急而不柔也,處勢不便,未足以逞其能也。今處昏上亂相之間,而欲無憊,奚可得邪?此比干之見剖心,徵也夫!”

7 山木: 孔子窮於陳、蔡之間,七日不火食,左據槁木,右擊槁枝,而歌猋氏之風,有其具而無其數,有其聲而無宮角,木聲與人聲,犁然有當於人心。
顏回端拱還目而窺之。仲尼恐其廣己而造大也,愛己而造哀也,曰:“回!無受天損易,無受人益難。無始而非卒也,人與天一也。夫今之歌者其誰乎?”
回曰:“敢問無受天損易。”仲尼曰:“飢溺寒暑,窮桎不行,天地之行也,運物之泄也,言與之偕逝之謂也。為人臣者,不敢去之。執臣之道猶若是,而況乎所以待天乎!”
“何謂無受人益難?”仲尼曰:“始用四達,爵祿並至而不窮,物之所利,乃非己也,吾命有在外者也。君子不為盜,賢人不為竊。吾若取之,何哉?故曰:鳥莫知於鷾鴯,目之所不宜處,不給視,雖落其實,棄之而走。其畏人也,而襲諸人間,社稷存焉爾。”
“何謂無始而非卒?”仲尼曰:“化其萬物而不知其禪之者,焉知其所終?焉知其所始?正而待之而已耳。”
“何謂天與人一邪?”仲尼曰:“有人,天也;有天,亦天也。人之不能有天,性也,聖人晏然體逝而終矣。”

8 山木: 莊周遊乎雕陵之樊,睹一異鵲自南方來者,翼廣七尺,目大運寸,感周之顙而集於栗林。莊周曰:“此何鳥哉?翼殷不逝,目大不睹。”蹇裳躩步,執彈而留之。睹一蟬方得美蔭而忘其身;螳蜋執翳而搏之,見得而忘其形;異鵲從而利之,見利而忘其真。莊周怵然曰:“噫!物固相累,二類相召也。”捐彈而反走,虞人逐而誶之。
莊周反入,三月不庭。藺且從而問之:“夫子何為頃間甚不庭乎?”莊周曰:“吾守形而忘身,觀於濁水而迷於清淵。且吾聞諸夫子曰:‘入其俗,從其俗。’今吾遊於雕陵而忘吾身,異鵲感吾顙,遊於栗林而忘真,栗林虞人以吾為戮,吾所以不庭也。”

9 山木: 陽子之宋,宿於逆旅。逆旅有妾二人,其一人美,其一人惡,惡者貴而美者賤。陽子問其故,逆旅小子對曰:“其美者自美,吾不知其美也;其惡者自惡,吾不知其惡也。”陽子曰:“弟子記之!行賢而去自賢之行,安往而不愛哉?”

《達生》

《達生》

1 達生: 達生之情者,不務生之所無以為;達命之情者,不務知之所無奈何。養形必先之以物,物有餘而形不養者有之矣;有生必先無離形,形不離而生亡者有之矣。生之來不能卻,其去不能止。悲夫!世之人以為養形足以存生,而養形果不足以存生,則世奚足為哉!雖不足為而不可不為者,其為不免矣。
夫欲免為形者,莫如棄世。棄世則無累,無累則正平,正平則與彼更生,更生則幾矣。事奚足棄而生奚足遺?棄事則形不勞,遺生則精不虧。夫形全精復,與天為一。天地者,萬物之父母也,合則成體,散則成始。形精不虧,是謂能移;精而又精,反以相天。

2 達生: 子列子問關尹曰:“至人潛行不窒,蹈火不熱,行乎萬物之上而不慄。請問何以至於此?”關尹曰:“是純氣之守也,非知巧果敢之列。居!吾語女。凡有貌象聲色者,皆物也,物與物何以相遠?夫奚足以至乎先?是色而已。則物之造乎不形,而止乎無所化,夫得是而窮之者,物焉得而止焉!彼將處乎不淫之度,而藏乎無端之紀,遊乎萬物之所終始,壹其性,養其氣,合其德,以通乎物之所造。夫若是者,其天守全,其神無郤,物奚自入焉!夫醉者之墜車,雖疾不死。骨節與人同,而犯害與人異,其神全也,乘亦不知也,墜亦不知也,死生驚懼不入乎其?中,是故遻物而不慴。彼得全於酒而猶若是,而況得全於天乎!聖人藏於天,故莫之能傷也。”復讎者不折鏌、干,雖有忮心者不怨飄瓦,是以天下平均。故無攻戰之亂,無殺戮之刑者,由此道也。不開人之天,而開天之天,開天者德生,開人者賊生。不厭其天,不忽於人,民幾乎以其真。

3 達生: 仲尼適楚,出於林中,見痀僂者承蜩,猶掇之也。仲尼曰:“子巧乎?有道邪?”曰:“我有道也。五六月累丸,二而不墜,則失者錙銖;累三而不墜,則失者十一;累五而不墜,猶掇之也。吾處身也若厥株拘,吾執臂也若槁木之枝,雖天地之大,萬物之多,而唯蜩翼之知。吾不反不側,不以萬物易蜩之翼,何為而不得!” 孔子顧謂弟子曰:“用志不分,乃凝於神,其痀僂丈人之謂乎!”

4 達生: 顏淵問仲尼曰:“吾嘗濟乎觴深之淵,津人操舟若神。吾問焉,曰:‘操舟可學邪?’曰:‘可。善游者數能。若乃夫沒人,則未嘗見舟而便操之也。’吾問焉而不吾告,敢問何謂也?”仲尼曰:“善游者數能,忘水也。若乃夫沒人之未嘗見舟而便操之也,彼視淵若陵,視舟之覆猶其車卻也。覆卻萬方陳乎前而不得入其舍,惡往而不暇!以瓦注者巧,以鉤注者憚,以黃金注者殙。其巧一也,而有所矜,則重外也。凡外重者內拙。”

5 達生: 田開之見周威公。威公曰:“吾聞祝腎學生。吾子與祝腎游,亦何聞焉?”田開之曰:“開之操拔篲以倚門庭,亦何聞於夫子!”威公曰:“田子無讓!寡人願聞之。”開之曰:“聞之夫子曰:‘善養生者,若牧羊然,視其後者而鞭之。’”威公曰:“何謂也?”田開之曰:“魯有單豹者,巖居而水飲,不與民共利,行年七十而猶有嬰兒之色,不幸遇餓虎,餓虎殺而食之。有張毅者,高門、懸薄,無不走也,行年四十而有內熱之病以死。豹養其內而虎食其外,毅養其外而病攻其內,此二子者,皆不鞭其後者也。”

6 達生: 仲尼曰:“無入而藏,無出而陽,柴立其中央。三者若得,其名必極。夫畏塗者,十殺一人,則父子兄弟相戒也,必盛卒徒而後敢出焉,不亦知乎!人之所取畏者,衽席之上,飲食之間,而不知為之戒者,過也。”

7 達生: 祝宗人玄端以臨牢筴,說彘曰:“汝奚惡死?吾將三月豢汝,十日戒,三日齊,藉白茅,加汝肩尻乎彫俎之上,則汝為之乎?”為彘謀曰:“不如食以糠糟,而錯之牢筴之中。”自為謀,則苟生有軒冕之尊,死得於腞、楯之上,聚僂之中,則為之。為彘謀則去之,自為謀則取之,所異彘者何也?

8 達生: 桓公田於澤,管仲御,見鬼焉。公撫管仲之手曰:“仲父何見?”對曰:“臣無所見。”公反,誒詒為病,數日不出。齊士有皇子告敖者曰:“公則自傷,鬼惡能傷公!夫忿滀之氣,散而不反,則為不足;上而不下,則使人善怒;下而不上,則使人善忘;不上不下,中身當心,則為病。”桓公曰:“然則有鬼乎?”曰:“有。沈有履,灶有髻。戶內之煩壤,雷霆處之;東北方之下者,倍阿、鮭蠪躍之;西北方之下者,則泆陽處之。水有罔象,丘有峷,山有夔,野有彷徨,澤有委蛇。”公曰:“請問委蛇之狀何如?”皇子曰:“委蛇,其大如轂,其長如轅,紫衣而朱冠。其為物也惡,聞雷車之聲,則捧其首而立。見之者殆乎霸。”桓公囅然而笑曰: “此寡人之所見者也。”於是正衣冠與之坐,不終日而不知病之去也。

9 達生: 紀渻子為王養鬥雞。十日而問:“雞已乎?”曰:“未也。方虛憍而恃氣。”十日又問。曰:“未也。猶應嚮景。”十日又問。曰:“未也。猶疾視而盛氣。”十日又問。曰:“幾矣。雞雖有鳴者,已無變矣,望之似木雞矣,其德全矣,異雞無敢應者,反走矣。”

10 達生: 孔子觀於呂梁,縣水三十仞,流沫四十里,黿鼉魚鱉之所不能游也。見一丈夫游之,以為有苦而欲死也,使弟子並流而拯之。數百步而出,被髮行歌而游於塘下。孔子從而問焉,曰:“吾以子為鬼,察子則人也。請問蹈水有道乎?”曰:“亡,吾無道。吾始乎故,長乎性,成乎命。與齊俱入,與汩偕出,從水之道而不為私焉。此吾所以蹈之也。”孔子曰:“何謂始乎故,長乎性,成乎命?”曰:“吾生於陵而安於陵,故也;長於水而安於水,性也;不知吾所以然而然,命也。”

11 達生: 梓慶削木為鐻,鐻成,見者驚猶鬼神。魯侯見而問焉,曰:“子何術以為焉?”對曰:“臣工人,何術之有!雖然,有一焉。臣將為鐻,未嘗敢以耗氣也,必齊以靜心。齊三日,而不敢懷慶賞爵祿;齊五日,不敢懷非譽巧拙;齊七日,輒然忘吾有四枝形體也。當是時也,無公朝,其巧專而外骨消;然後入山林,觀天性;形軀至矣,然後成見鐻,然後加手焉;不然則已。則以天合天,器之所以疑神者,其是與?”

12 達生: 東野稷以御見莊公,進退中繩,左右旋中規。莊公以為文弗過也,使之鉤百而反。顏闔遇之,入見曰:“稷之馬將敗。”公密而不應。少焉,果敗而反。公曰:“子何以知之?”曰:“其馬力竭矣,而猶求焉,故曰敗。”

13 達生: 工倕旋而蓋規矩,指與物化,而不以心稽,故其靈臺一而不桎。忘足,履之適也;忘腰,帶之適也;知忘是非,心之適也;不內變,不外從,事會之適也。始乎適而未嘗不適者,忘適之適也。

14 達生: 有孫休者,踵門而詫子扁慶子曰:“休居鄉不見謂不修,臨難不見謂不勇,然而田原不遇歲,事君不遇世,賓於鄉里,逐於州部,則胡罪乎天哉?休惡遇此命也?” 扁子曰:“子獨不聞夫至人之自行邪?忘其肝膽,遺其耳目,芒然彷徨乎塵垢之外,逍遙乎無事之業,是謂‘為而不恃,長而不宰’。今汝飾知以驚愚,修身以明汙,昭昭乎若揭日月而行也。汝得全而形軀,具而九竅,無中道夭於聾盲跛蹇而比於人數,亦幸矣,又何暇乎天之怨哉!子往矣!”
孫子出。扁子入坐,有間,仰天而歎。弟子問曰:“先生何為歎乎?”扁子曰:“向者休來,吾告之以至人之德,吾恐其驚而遂至於惑也。”弟子曰:“不然。孫子之所言是邪,先生之所言非邪,非固不能惑是。孫子所言非邪,先生所言是邪,彼固惑而來矣,又奚罪焉?”
扁子曰:“不然。昔者有鳥止於魯郊,魯君說之,為具太牢以饗之,奏九韶以樂之,鳥乃始憂悲眩視,不敢飲食。此之謂以己養養鳥也。若夫以鳥養養鳥者,宜棲之深林,浮之江湖,食之以委蛇,則平陸而已矣。今休,款啟寡聞之民也,吾告以至人之德,譬之若載鼷以車馬,樂鴳以鐘鼓也。彼又奚能無驚乎哉?”

《至樂》

《至樂》

1 至樂: 天下有至樂無有哉?有可以活身者無有哉?今奚為奚據?奚避奚處?奚就奚去?奚樂奚惡?
夫天下之所尊者,富貴壽善也;所樂者,身安、厚味、美服、好色、音聲也;所下者,貧賤夭惡也;所苦者,身不得安逸,口不得厚味,形不得美服,目不得好色,耳不得音聲;若不得者,則大憂以懼。其為形也亦愚哉!
夫富者,苦身疾作,多積財而不得盡用,其為形也亦外矣。夫貴者,夜以繼日,思慮善否,其為形也亦疏矣。人之生也,與憂俱生,壽者惛惛,久憂不死,何苦也!其為形也亦遠矣。烈士為天下見善矣,未足以活身。吾未知善之誠善邪,誠不善邪?若以為善矣,不足活身;以為不善矣,足以活人。故曰:“忠諫不聽,蹲循勿爭。”故夫子胥爭之以殘其形,不爭,名亦不成。誠有善無有哉?今俗之所為與其所樂,吾又未知樂之果樂邪,果不樂邪?吾觀夫俗之所樂,舉群趣者,誙誙然如將不得已,而皆曰樂者,吾未之樂也,亦未之不樂也。果有樂無有哉?吾以無為誠樂矣,又俗之所大苦也。故曰:“至樂無樂,至譽無譽。”
天下是非果未可定也。雖然,無為可以定是非。至樂活身,唯無為幾存。請嘗試言之。天無為以之清,地無為以之寧,故兩無為相合,萬物皆化。芒乎芴乎,而無從出乎!芴乎芒乎,而無有象乎!萬物職職,皆從無為殖。故曰:“天地無為也,而無不為也。”人也,孰能得無為哉!

2 至樂: 莊子妻死,惠子弔之,莊子則方箕踞鼓盆而歌。惠子曰:“與人居長子,老身死,不哭亦足矣,又鼓盆而歌,不亦甚乎!”莊子曰:“不然。是其始死也,我獨何能無概然!察其始而本無生,非徒無生也,而本無形,非徒無形也,而本無氣。雜乎芒芴之間,變而有氣,氣變而有形,形變而有生,今又變而之死,是相與為春秋冬夏四時行也。人且偃然寢於巨室,而我噭噭然隨而哭之,自以為不通乎命,故止也。”

3 至樂: 支離叔與滑介叔觀於冥伯之丘,崑崙之虛,黃帝之所休。俄而柳生其左肘,其意蹶蹶然惡之。支離叔曰:“子惡之乎?”滑介叔曰:“亡。予何惡?生者,假借也;假之而生生者,塵垢也。死生為晝夜。且吾與子觀化而化及我,我又何惡焉?”

4 至樂: 莊子之楚,見空髑髏,髐然有形,撽以馬捶,因而問之曰:“夫子貪生失理,而為此乎?將子有亡國之事,斧鉞之誅,而為此乎?將子有不善之行,愧遺父母妻子之醜,而為此乎?將子有凍餒之患,而為此乎?將子之春秋故及此乎?”於是語卒,援髑髏枕而臥。
夜半,髑髏見夢曰:“子之談者似辯士。視子所言,皆生人之累也,死則無此矣。子欲聞死之說乎?”莊子曰:“然。”髑髏曰:“死,無君於上,無臣於下,亦無四時之事,從然以天地為春秋,雖南面王樂,不能過也。”莊子不信,曰:“吾使司命復生子形,為子骨肉肌膚,反子父母妻子、閭里、知識,子欲之乎?”髑髏深矉蹙頞曰:“吾安能棄南面王樂而復為人間之勞乎?”

5 至樂: 顏淵東之齊,孔子有憂色。子貢下席而問曰:“小子敢問:回東之齊,夫子有憂色,何邪?”孔子曰:“善哉汝問!昔者管子有言,丘甚善之,曰:‘褚小者不可以懷大,綆短者不可以汲深。’夫若是者,以為命有所成而形有所適也,夫不可損益。吾恐回與齊侯言堯、舜、黃帝之道,而重以燧人、神農之言。彼將內求於己而不得,不得則惑,人惑則死。且女獨不聞邪?昔者海鳥止於魯郊,魯侯御而觴之於廟,奏九韶以為樂,具太牢以為膳。鳥乃眩視憂悲,不敢食一臠,不敢飲一杯,三日而死。此以己養養鳥也,非以鳥養養鳥也。夫以鳥養養鳥者,宜栖之深林,遊之壇陸,浮之江湖,食之鰍鰷,隨行列而止,委蛇而處。彼唯人言之惡聞,奚以夫譊譊為乎!咸池、九韶之樂,張之洞庭之野,鳥聞之而飛,獸聞之而走,魚聞之而下入,人卒聞之,相與還而觀之。魚處水而生,人處水而死,故必相與異,其好惡故異也。故先聖不一其能,不同其事。名止於實,義設於適,是之謂條達而福持。”

6 至樂: 列子行食於道,從見百歲髑髏,攓蓬而指之曰:“唯予與汝知而未嘗死,未嘗生也。若果養乎?予果歡乎?”

7 至樂: 種有幾,得水則為繼,得水土之際則為蛙蠙之衣,生於陵屯則為陵舄,陵舄得鬱棲則為烏足,烏足之根為蠐螬,其葉為蝴蝶。胡蝶,胥也化而為蟲,生於灶下,其狀若脫,其名為鴝掇。鴝掇千日為鳥,其名曰乾餘骨。乾餘骨之沬為斯彌,斯彌為食醯。頤輅生乎食醯,黃軦生乎九猷,瞀芮生乎腐蠸。羊奚比乎不筍,久竹生青寧,青寧生程,程生馬,馬生人,人又反入於機。萬物皆出於機,皆入於機。

《秋水》

《秋水》

1 秋水: 秋水時至,百川灌河,涇流之大,兩涘渚崖之間,不辯牛馬。於是焉河伯欣然自喜,以天下之美為盡在己。順流而東行,至於北海,東面而視,不見水端,於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,望洋向若而歎,曰:“野語有之曰‘聞道百,以為莫己若’者,我之謂也。且夫我嘗聞少仲尼之聞而輕伯夷之義者,始吾弗信,今我睹子之難窮也,吾非至於子之門則殆矣,吾長見笑於大方之家。”

2 秋水: 北海若曰:“井蛙不可以語於海者,拘於虛也;夏蟲不可以語於冰者,篤於時也;曲士不可以語於道者,束於教也。今爾出於崖涘,觀於大海,乃知爾醜,爾將可與語大理矣。天下之水,莫大於海,萬川歸之,不知何時止而不盈;尾閭泄之,不知何時已而不虛;春秋不變,水旱不知。此其過江河之流,不可為量數。而吾未嘗以此自多者,自以比形於天地而受氣於陰陽,吾在天地之間,猶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,方存乎見少,又奚以自多!計四海之在天地之間也,不似礨空之在大澤乎?計中國之在海內,不似稊米之在大倉乎?號物之數謂之萬,人處一焉;人卒九州,穀食之所生,舟車之所通,人處一焉。此其比萬物也,不似豪末之在於馬體乎?五帝之所連,三王之所爭,仁人之所憂,任士之所勞,盡此矣。伯夷辭之以為名,仲尼語之以為博,此其自多也,不似爾向之自多於水乎?”

3 秋水: 河伯曰:“然則吾大天地而小毫末可乎?”北海若曰:“否。夫物,量無窮,時無止,分無常,終始無故。是故大知觀於遠近,故小而不寡,大而不多,知量無窮;證曏今故,故遙而不悶,掇而不跂,知時無止;察乎盈虛,故得而不喜,失而不憂,知分之無常也;明乎坦塗,故生而不說,死而不禍,知終始之不可故也。計人之所知,不若其所不知;其生之時,不若未生之時。以其至小,求窮其至大之域,是故迷亂而不能自得也。由此觀之,又何以知毫末之足以定至細之倪!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窮至大之域!”

4 秋水: 河伯曰:“世之議者皆曰:‘至精無形,至大不可圍。’是信情乎?”北海若曰:“夫自細視大者不盡,自大視細者不明。夫精,小之微也,垺,大之殷也,故異便。此勢之有也。夫精粗者,期於有形者也;無形者,數之所不能分也;不可圍者,數之所不能窮也。可以言論者,物之粗也;可以意致者,物之精也;言之所不能論,意之所不能察致者,不期精粗焉。是故大人之行,不出乎害人,不多仁恩;動不為利,不賤門隸;貨財弗爭,不多辭讓;事焉不惜人,不多食乎力,不賤貪污;行殊乎俗,不多辟異;為在從眾,不賤佞諂;世之爵祿不足以為勸,戮恥不足以為辱;知是非之不可為分,細大之不可為倪。聞曰:‘道人不聞,至德不得,約分之至也。”

5 秋水: 河伯曰:“若物之外,若物之內,惡至而倪貴賤?惡至而倪小大?”北海若曰:“以道觀之,物無貴賤;以物觀之,自貴而相賤:以俗觀之,貴賤不在己。以差觀之,因其所大而大之,則萬物莫不大;因其所小而小之,則萬物莫不小。知天地之為稊米也,知豪末之為丘山也,則差數等矣。以功觀之,因其所有而有之,則萬物莫不有;因其所無而無之,則萬物莫不無。知東西之相反,而不可以相無,則功分定矣。以趣觀之,因其所然而然之,則萬物莫不然;因其所非而非之,則萬物莫不非。知堯、桀之自然而相非,則趣操睹矣。昔者堯、舜讓而帝,之、噲讓而絕;湯、武爭而王,白公爭而滅。由此觀之,爭讓之禮,堯、桀之行,貴賤有時,未可以為常也。梁麗可以衝城,而不可以窒穴,言殊器也;騏驥驊騮,一日而馳千里,捕鼠不如狸狌,言殊技也;鴟鵂夜撮蚤,察毫末,晝出瞋目而不見丘山,言殊性也。故曰:蓋師是而無非,師治而無亂乎?是未明天地之理,萬物之情者也。是猶師天而無地,師陰而無陽,其不可行明矣。然且語而不舍,非愚則誣也。帝王殊禪,三代殊繼。差其時,逆其俗者,謂之篡夫;當其時,順其俗者,謂之義徒。默默乎河伯!女惡知貴賤之門,大小之家!”

6 秋水: 河伯曰:“然則我何為乎?何不為乎?吾辭受趣舍,吾終奈何?”北海若曰:“以道觀之,何貴何賤,是謂反衍,無拘而志,與道大蹇。何少何多,是謂謝施,無一而行,與道參差。嚴乎若國之有君,其無私德;繇繇乎若祭之有社,其無私福;泛泛乎若四方之無窮,其無所畛域。兼懷萬物,其孰承翼?是謂無方。萬物一齊,孰短孰長?道無終始,物有死生,不恃其成;一虛一滿,不位乎其形。年不可舉,時不可止;消息盈虛,終則有始。是所以語大義之方,論萬物之理也。物之生也若驟若馳,無動而不變,無時而不移。何為乎?何不為乎?夫固將自化。”

7 秋水: 河伯曰:“然則何貴於道邪?”北海若曰:“知道者必達於理,達於理者必明於權,明於權者不以物害己。至德者,火弗能熱,水弗能溺,寒暑弗能害,禽獸弗能賊。非謂其薄之也,言察乎安危,寧於禍福,謹於去就,莫之能害也。故曰:天在內,人在外,德在乎天。知天人之行,本乎天,位乎德,惟知天人之行者,本乎自然而處乎自得。蹢?而屈伸,反要而語極。”曰:“何謂天?何謂人?”北海若曰:“牛馬四足,是謂天;落馬首,穿牛鼻,是謂人。故曰:無以人滅天,無以故滅命,無以得殉名。謹守而勿失,是謂反其真。”

8 秋水: 夔憐蚿,蚿憐蛇,蛇憐風,風憐目,目憐心。
夔謂蚿曰:“吾以一足踸踔而行,予無如矣。今子之使萬足,獨奈何?”蚿曰:“不然。子不見夫唾者乎?噴則大者如珠,小者如霧,雜而下者不可勝數也。今予動吾天機,而不知其所以然。”
蚿謂蛇曰:“吾以眾足行,而不及子之無足,何也?”蛇曰:“夫天機之所動,何可易邪?吾安用足哉!”
蛇謂風曰:“予動吾脊脅而行,則有似也。今子蓬蓬然起於北海,蓬蓬然入於南海,而似無有,何也?”風曰:“然。予蓬蓬然起於北海而入於南海也,然而指我則勝我,?我亦勝我。雖然,夫折大木,蜚大屋者,唯我能也,故以眾小不勝為大勝也。為大勝者,唯聖人能之。”

9 秋水: 孔子遊於匡,宋人圍之數匝,而絃歌不惙。子路入見,曰:“何夫子之娛也?”孔子曰:“來!吾語女。我諱窮久矣,而不免,命也;求通久矣,而不得,時也。當堯、舜而天下無窮人,非知得也,當桀,紂而天下無通人,非知失也,時勢適然。夫水行不避蛟龍者,漁父之勇也;陸行不避兕虎者,獵夫之勇也;白刃交於前,視死若生者,烈士之勇也;知窮之有命,知通之有時,臨大難而不懼者,聖人之勇也。由處矣!吾命有所制矣。”無幾何,將甲者進,辭曰:“以為陽虎也,故圍之;今非也,請辭而退。”

10 秋水: 公孫龍問於魏牟曰:“龍少學先生之道,長而明仁義之行,合同異,雜堅白,然不然,可不可,困百家之知,窮眾口之辯,吾自以為至達已。今吾聞莊子之言,汒焉異之,不知論之不及與,知之弗若與?今吾無所開吾喙,敢問其方。”
公子牟隱机太息,仰天而笑曰:“子獨不聞夫埳井之蛙乎?謂東海之鱉曰:‘吾樂與!出跳梁乎井幹之上,入休乎缺甃之崖,赴水則接腋持頤,蹶泥則沒足滅跗,還虷蟹與科斗,莫吾能若也。且夫擅一壑之水,而跨跱埳井之樂,此亦至矣,夫子奚不時來入觀乎?’東海之鱉左足未入,而右膝已縶矣。於是逡巡而卻,告之海曰: ‘夫千里之遠,不足以舉其大;千仞之高,不足以極其深。禹之時,十年九潦,而水弗為加益;湯之時,八年七旱,而崖不為加損。夫不為頃久推移,不以多少進退者,此亦東海之大樂也。’於是埳井之蛙聞之,適適然驚,規規然自失也。且夫知不知是非之竟,而猶欲觀於莊子之言,是猶使蚊負山,商蚷馳河也,必不勝任矣。且夫知不知論極妙之言,而自適一時之利者,是非埳井之蛙與?且彼方跐黃泉而登大皇,無南無北,奭然四解,淪於不測;無東無西,始於玄冥,反於大通。子乃規規然而求之以察,索之以辯,是直用管窺天,用錐指地也,不亦小乎!子往矣!且子獨不聞壽陵餘子之學行於邯鄲與?今子不去,將忘子之故,失子之業。”
公孫龍口呿而不合,舌舉而不下,乃逸而走。

11 秋水: 莊子釣於濮水,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,曰:“願以境內累矣!”莊子持竿不顧,曰:“吾聞楚有神龜,死已三千歲矣,王巾笥而藏之廟堂之上。此龜者,寧其死為留骨而貴乎,寧其生而曳尾於塗中乎?”二大夫曰:“寧生而曳尾塗中。”莊子曰:“往矣!吾將曳尾於塗中。”

12 秋水: 惠子相梁,莊子往見之。或謂惠子曰:“莊子來,欲代子相。”於是惠子恐,搜於國中三日三夜。莊子往見之,曰:“南方有鳥,其名為鵷鶵,子知之乎?夫鵷鶵發於南海而飛於北海,非梧桐不止,非練實不食,非醴泉不飲。於是鴟得腐鼠,鵷鶵過之,仰而視之曰:‘嚇!’今子欲以子之梁國而嚇我邪?”

13 秋水: 莊子與惠子遊於濠梁之上。莊子曰:“儵魚出遊從容,是魚之樂也。”惠子曰:“子非魚,安知魚之樂?”莊子曰:“子非我,安知我不知魚之樂?”惠子曰:“我非子,固不知子矣;子固非魚矣,子之不知魚之樂全矣。”莊子曰:“請循其本。子曰‘汝安知魚樂’云者,既已知吾知之而問我,我知之濠上也。”

《繕性》

《繕性》

1 繕性: 繕性於俗,俗學以求復其初,滑欲於俗,思以求致其明,謂之蔽蒙之民。
古之治道者,以恬養知;知生而無以知為也,謂之以知養恬。知與恬交相養,而和理出其性。夫德,和也;道,理也。德無不容,仁也;道無不理,義也;義明而物親,忠也;中純實而反乎情,樂也;信行容體而順乎文,禮也。禮樂遍行,則天下亂矣。彼正而蒙己德,德則不冒,冒則物必失其性也。

2 繕性: 古之人在混芒之中,與一世而得澹漠焉。當是時也,陰陽和靜,鬼神不擾,四時得節,萬物不傷,群生不夭,人雖有知,無所用之,此之謂至一。當是時也,莫之為而常自然。
逮德下衰,及燧人、伏羲始為天下,是故順而不一。德又下衰,及神農、黃帝始為天下,是故安而不順。德又下衰,及唐、虞始為天下,興治化之流,澆淳散朴,離道以善,險德以行,然後去性而從於心。心與心識知而不足以定天下,然後附之以文,益之以博。文滅質,博溺心,然後民始惑亂,無以反其性情而復其初。

3 繕性: 由是觀之,世喪道矣,道喪世矣。世與道交相喪也。道之人何由興乎世,世亦何由興乎道哉!道無以興乎世,世無以興乎道,雖聖人不在山林之中,其德隱矣。隱,故不自隱。古之所謂隱士者,非伏其身而弗見也,非閉其言而不出也,非藏其知而不發也,時命大謬也。當時命而大行乎天下,則反一無跡;不當時命而大窮乎天下,則深根寧極而待。此存身之道也。古之行身者,不以辯飾知,不以知窮天下,不以知窮德,危然處其所而反其性,己又何為哉!道固不小行,德固不小識。小識傷德,小行傷道。故曰:正己而已矣。
樂全之謂得志。古之所謂得志者,非軒冕之謂也,謂其無以益其樂而已矣。今之所謂得志者,軒冕之謂也。軒冕在身,非性命也,物之儻來,寄者也。寄之,其來不可圉,其去不可止。故不為軒冕肆志,不為窮約趨俗,其樂彼與此同,故無憂而已矣。今寄去則不樂,由是觀之,雖樂,未嘗不荒也。故曰:喪己於物,失性於俗者,謂之倒置之民。

《刻意》

《刻意》

1 刻意: 刻意尚行,離世異俗,高論怨誹,為亢而已矣,此山谷之士,非世之人,枯槁赴淵者之所好也。語仁義忠信,恭儉推讓,為修而已矣,此平世之士,教誨之人,遊居學者之所好也。語大功,立大名,禮君臣,正上下,為治而已矣,此朝廷之士,尊主強國之人,致功并兼者之所好也。就藪澤,處閒曠,釣魚閒處,無為而已矣,此江海之士,避世之人,閒暇者之所好也。吹呴呼吸,吐故納新,熊經鳥申,為壽而已矣,此道引之士,養形之人,彭祖壽考者之所好也。
若夫不刻意而高,無仁義而修,無功名而治,無江海而閒,不道引而壽,無不忘也,無不有也,澹然無極而眾美從之,此天地之道,聖人之德也。

2 刻意: 故曰:夫恬惔寂寞,虛無無為,此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質也。
故曰:聖人休,休焉則平易矣,平易則恬惔矣。平易恬惔,則憂患不能入,邪氣不能襲,故其德全而神不虧。
故曰:聖人之生也天行,其死也物化;靜而與陰同德,動而與陽同波;不為福先,不為禍始;感而後應,迫而後動,不得已而後起。去知與故,循天之理,故無天災,無物累,無人非,無鬼責。其生若浮,其死若休;不思慮,不豫謀;光矣而不耀,信矣而不期;其寢不夢,其覺無憂;其神純粹,其魂不罷。虛無恬惔,乃合天德。
故曰:悲樂者,德之邪;喜怒者,道之過;好惡者,德之失。故心不憂樂,德之至也;一而不變,靜之至也;無所於忤,虛之至也;不與物交,惔之至也;無所於逆,粹之至也。
故曰:形勞而不休則弊,精用而不已則勞,勞則竭。水之性,不雜則清,莫動則平,鬱閉而不流,亦不能清,天德之象也。
故曰:純粹而不雜,靜一而不變,惔而無為,動而以天行,此養神之道也。

3 刻意: 夫有干、越之劍者,柙而藏之,不敢用也,寶之至也。精神四達並流,無所不極,上際於天,下蟠於地,化育萬物,不可為象,其名為同帝。純素之道,惟神是守,守而勿失,與神為一,一之精通,合於天倫。野語有之曰:“眾人重利,廉士重名,賢人尚志,聖人貴精。”故素也者,謂其無所與雜也;純也者,謂其不虧其神也。能體純素,謂之真人。

《天運》

《天運》

1 天運: 天其運乎?地其處乎?日月其爭於所乎?孰主張是?孰維綱是?孰居無事推而行是?意者其有機緘而不得已邪?意者其運轉而不能自止邪?雲者為雨乎?雨者為雲乎?孰隆施是?孰居無事淫樂而勸是?風起北方,一西一東,有上彷徨,孰噓吸是?孰居無事而披拂是?敢問何故?巫咸袑曰:“來!吾語女。天有六極五常,帝王順之則治,逆之則凶。九洛之事,治成德備,監照下土,天下戴之,此謂上皇。”

2 天運: 商太宰蕩問仁於莊子。莊子曰:“虎狼,仁也。”曰:“何謂也?”莊子曰:“父子相親,何為不仁?”曰:“請問至仁。”莊子曰:“至仁無親。”太宰曰:“蕩聞之:無親則不愛,不愛則不孝。謂至仁不孝,可乎?”莊子曰:“不然。夫至仁尚矣,孝固不足以言之。此非過孝之言也,不及孝之言也。夫南行者至於郢,北面而不見冥山,是何也?則去之遠也。故曰:以敬孝易,以愛孝難;以愛孝易,以忘親難;忘親易,使親忘我難;使親忘我易,兼忘天下難;兼忘天下易,使天下兼忘我難。夫德遺堯、舜而不為也,利澤施於萬世,天下莫知也,豈直太息而言仁孝乎哉!夫孝悌仁義,忠信貞廉,此皆自勉以役其德者也,不足多也。故曰:至貴,國爵并焉;至富,國財并焉;至願,名譽并焉。是以道不渝。”

3 天運: 北門成問於黃帝曰:帝張咸池之樂於洞庭之野,吾始聞之懼,復聞之怠,卒聞之而惑,蕩蕩默默,乃不自得。”
帝曰:“汝殆其然哉!吾奏之以人,徵之以天,行之以禮義,建之以太清。夫至樂者,先應之以人事,順之以天理,行之以五德,應之以自然,然後調理四時,太和萬物。四時迭起,萬物循生;一盛一衰,文武倫經;一清一濁,陰陽調和,流光其聲;蟄蟲始作,吾驚之以雷霆;其卒無尾,其始無首;一死一生,一僨一起;所常無窮,而一不可待。女故懼也。
吾又奏之以陰陽之和,燭之以日月之明;其聲能短能長,能柔能剛;變化齊一,不主故常;在谷滿谷,在阬滿阬;塗郤守神,以物為量。其聲揮綽,其名高明。是故鬼神守其幽,日月星辰行其紀。吾止之於有窮,流之於無止。予欲慮之而不能知也,望之而不能見也,逐之而不能及也,儻然立於四虛之道,倚於槁梧而吟。目知窮乎所欲見,力屈乎所欲逐,吾既不及已夫!形充空虛,乃至委蛇。汝委蛇,故怠。
吾又奏之以無怠之聲,調之以自然之命,故若混逐叢生,林樂而無形;布揮而不曳,幽昏而無聲。動於無方,居於窈冥;或謂之死,或謂之生;或謂之實,或謂之榮;行流散徙,不主常聲。世疑之,稽於聖人。聖也者,達於情而遂於命也。天機不張而五官皆備,此之謂天樂,無言而心說。故有焱氏為之頌曰:‘聽之不聞其聲,視之不見其形,充滿天地,苞裏六極。’汝欲聽之而無接焉,而故惑也。
樂也者,始於懼,懼故祟;吾又次之以怠,怠故遁;卒之於惑,惑故愚;愚故道,道可載而與之俱也。”

4 天運: 孔子西遊於衛。顏淵問師金,曰:“以夫子之行為奚如?”師金曰:“惜乎,而夫子其窮哉!”顏淵曰: “何也?”師金曰:“夫芻狗之未陳也,盛以篋衍,巾以文繡,尸祝齊戒以將之;及其已陳也,行者踐其首脊,蘇者取而爨之而已。將復取而盛以篋衍,巾以文繡,遊居寢臥其下,彼不得夢,必且數眯焉。今而夫子,亦取先王已陳芻狗,聚弟子游居寢臥其下。故伐樹於宋,削跡於衛,窮於商、周,是非其夢邪?圍於陳、蔡之間,七日不火食,死生相與鄰,是非其眯邪?
夫水行莫如用舟,而陸行莫如用車。以舟之可行於水也而求推之於陸,則沒世不行尋常。古今非水陸與?周、魯非舟車與?今蘄行周於魯,是猶推舟於陸也,勞而無功,身必有殃。彼未知夫無方之傳,應物而不窮者也。
且子獨不見夫桔槔者乎?引之則俯,舍之則仰。彼,人之所引,非引人也,故俯仰而不得罪於人。故夫三皇、五帝之禮義法度,不矜於同而矜於治。故譬三皇、五帝之禮義法度,其猶柤梨橘柚邪!其味相反,而皆可於口。
故禮義法度者,應時而變者也。今取猿狙而衣以周公之服,彼必齕齧挽裂,盡去而後慊。觀古今之異,猶猿狙之異乎周公也。故西施病心而矉其里,其里之醜人見而美之,歸亦捧心而矉其里。其里之富人見之,堅閉門而不出;貧人見之,挈妻子而去之走。彼知矉美而不知矉之所以美。惜乎!而夫子其窮哉!”

5 天運: 孔子行年五十有一而不聞道,乃南之沛,見老聃。老聃曰:“子來乎?吾聞子北方之賢者也,子亦得道乎?”孔子曰:“未得也。”老子曰:“子惡乎求之哉?”曰:“吾求之於度數,五年而未得也。”老子曰:“子又惡乎求之哉?”曰:“吾求之於陰陽,十有二年而未得。”
老子曰:“然。使道而可獻,則人莫不獻之於其君;使道而可進,則人莫不進之於其親;使道而可以告人,則人莫不告其兄弟;使道而可以與人,則人莫不與其子孫。然而不可者,無佗也,中無主而不止,外無正而不行。由中出者,不受於外,聖人不出;由外入者,無主於中,聖人不隱。名,公器也,不可多取。仁義,先王之蘧廬也,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以久處,覯而多責。古之至人,假道於仁,託宿於義,以遊逍遙之虛,食於苟簡之田,立於不貸之圃。逍遙,無為也;苟簡,易養也;不貸,無出也。古者謂是采真之遊。
以富為是者,不能讓祿;以顯為是者,不能讓名;親權者,不能與人柄。操之則慄,舍之則悲,而一無所鑒,以闚其所不休者,是天之戮民也。怨、恩、取、與、諫、教、生、殺,八者,正之器也,唯循大變無所湮者,為能用之。故曰:正者,正也。其心以為不然者,天門弗開矣。”

6 天運: 孔子見老聃而語仁義。老聃曰:“夫播糠眯目,則天地四方易位矣;蚊虻噆膚,則通昔不寐矣。夫仁義憯然,乃憤吾心,亂莫大焉。吾子使天下無失其朴,吾子亦放風而動,總德而立矣,又奚傑然若負建鼓而求亡子者邪?夫鵠不日浴而白,烏不日黔而黑。黑白之朴,不足以為辯;名譽之觀,不足以為廣。泉涸,魚相與處於陸,相呴以溼,相濡以沫,不若相忘於江湖。”
孔子見老聃歸,三日不談。弟子問曰:“夫子見老聃,亦將何歸哉?”孔子曰:“吾乃今於是乎見龍。龍合而成體,散而成章,乘乎雲氣而養乎陰陽。予口張而不能嗋,予又何規老聃哉!”子貢曰:“然則人固有尸居而龍見,雷聲而淵默,發動如天地者乎?賜亦可得而觀乎?”遂以孔子聲見老聃。
老聃方將倨堂而應微曰:“予年運而往矣,子將何以戒我乎?”子貢曰:“夫三王、五帝之治天下不同,其係聲名一也。而先生獨以為非聖人,如何哉?”老聃曰:“小子少進!子何以謂不同?”對曰:“堯授舜,舜授禹,禹用力而湯用兵,文王順紂而不敢逆,武王逆紂而不肯順,故曰不同。”
老聃曰:“小子少進!余語汝三皇、五帝之治天下。黃帝之治天下,使民心一,民有其親死不哭而民不非也。堯之治天下,使民心親,民有為其親殺其殺而民不非也。舜之治天下,使民心競,民孕婦十月生子,子生五月而能言,不至乎孩而始誰,則人始有夭矣。禹之治天下,使民心變,人有心而兵有順,殺盜非殺,人自為種而天下耳,是以天下大駭,儒、墨皆起。其作始有倫,而今乎婦女,何言哉!余語汝:三皇、五帝之治天下,名曰治之,而亂莫甚焉。三皇之知,上悖日月之明,下睽山川之精,中墮四時之施。其知憯於蠣蠆之尾,鮮規之獸,莫得安其性命之情者,而猶自以為聖人,不可恥乎?其無恥也!”子貢蹴蹴然立不安。

7 天運: 孔子謂老聃曰:“丘治《詩》、《書》、《禮》、《樂》、《易》、《春秋》六經,自以為久矣,孰知其故矣,以奸者七十二君,論先王之道而明周、召之跡,一君無所鉤用。甚矣夫!人之難說也,道之難明邪!”
老子曰:“幸矣,子之不遇治世之君也!夫六經,先王之陳跡也,豈其所以跡哉!今子之所言,猶跡也。夫跡,履之所出,而跡豈履哉!夫白鶂之相視,眸子不運而風化;蟲,雄鳴於上風,雌應於下風而風化。類自為雌雄,故風化。性不可易,命不可變,時不可止,道不可壅。苟得其道,無自而不可;失焉者,無自而可。”
孔子不出三月,復見,曰:“丘得之矣。烏鵲孺,魚傅沫,細要者化,有弟而兄啼。久矣夫,丘不與化為人!不與化為人,安能化人!”老子曰:“可。丘得之矣。”

《天道》

《天道》

1 天道: 天道運而無所積,故萬物成;帝道運而無所積,故天下歸;聖道運而無所積,故海內服。明於天,通於聖,六通四辟於帝王之德者,其自為也,昧然無不靜者矣。聖人之靜也,非曰靜也善,故靜也,萬物無足以鐃心者,故靜也。水靜則明燭鬚眉,平中準,大匠取法焉。水靜猶明,而況精神!聖人之心靜乎,天地之鑑也,萬物之鏡也。夫虛靜恬淡,寂漠無為者,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,故帝王聖人休焉。休則虛,虛則實,實則倫矣。虛則靜,靜則動,動則得矣。靜則無為,無為也,則任事者責矣。無為則俞俞,俞俞者憂患不能處,年壽長矣。夫虛靜恬淡,寂寞無為者,萬物之本也。明此以南鄉,堯之為君也;明此以北面,舜之為臣也。以此處上,帝王天子之德也;以此處下,玄聖素王之道也。以此退居而閒游,江海山林之士服;以此進為而撫世,則功大名顯而天下一也。靜而聖,動而王,無為也而尊,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。夫明白於天地之德者,此之謂大本大宗,與天和者也;所以均調天下,與人和者也。與人和者,謂之人樂;與天和者,謂之天樂。
莊子曰:“吾師乎!吾師乎!虀萬物而不為戾,澤及萬世而不為仁,長於上古而不為壽,覆載天地、刻雕眾形而不為朽,此之謂天樂。故曰:知天樂者,其生也天行,其死也物化;靜而與陰同德,動而與陽同波。故知天樂者,無天怨,無人非,無物累,無鬼責。故曰:其動也天,其靜也地,一心定而王天下;其鬼不祟,其魂不疲,一心定而萬物服。言以虛靜推於天地,通於萬物,此之謂天樂。天樂者,聖人之心,以蓄天下也。”

2 天道: 夫帝王之德,以天地為宗,以道德為主,以無為為常。無為也,則用天下而有餘;有為也,則為天下用而不足。故古之人貴夫無為也。上無為也,下亦無為也,是下與上同德,下與上同德則不臣;下有為也,上亦有為也,是上與下同道,上與下同道則不主。上必無為而用天下,下必有為為天下用,此不易之道也。故古之王天下者,知雖落天地,不自慮也;辯雖彫萬物,不自說也;能雖窮海內,不自為也。天不產而萬物化,地不長而萬物育,帝王無為而天下功。故曰:莫神於天,莫富於地,莫大於帝王。故曰:帝王之德配天地。此乘天地,馳萬物,而用人群之道也。

3 天道: 本在於上,末在於下;要在於主,詳在於臣。三軍、五兵之運,德之末也;賞罰利害,五刑之辟,教之末也;禮法度數,形名比詳,治之末也;鐘鼓之音,羽毛之容,樂之末也;哭泣衰絰,隆殺之服,哀之末也。此五末者,須精神之運,心術之動,然後從之者也。末學者,古人有之,而非所以先也。
君先而臣從,父先而子從,兄先而弟從,長先而少從,男先而女從,夫先而婦從。夫尊卑先後,天地之行也,故聖人取象焉。天尊地卑,神明之位也;春夏先,秋冬後,四時之序也。萬物化作,萌區有狀,盛衰之殺,變化之流也。夫天地至神,而有尊卑先後之序,而況人道乎!宗廟尚親,朝廷尚尊,鄉黨尚齒,行事尚賢,大道之序也。語道而非其序者,非其道也;語道而非其道者,安取道!

4 天道: 是故古之明大道者,先明天而道德次之,道德已明而仁義次之,仁義已明而分守次之,分守已明而形名次之,形名已明而因任次之,因任已明而原省次之,原省已明而是非次之,是非已明而賞罰次之。賞罰已明而愚知處宜,貴賤履位,仁賢不肖襲情,必分其能,必由其名。以此事上,以此畜下,以此治物,以此修身,知謀不用,必歸其天,此之謂太平,治之至也。
故《書》曰:“有形有名。”形名者,古人有之,而非所以先也。古之語大道者,五變而形名可舉,九變而賞罰可言也。驟而語形名,不知其本也;驟而語賞罰,不知其始也。倒道而言,迕道而說者,人之所治也,安能治人!驟而語形名賞罰,此有知治之具,非知治之道;可用於天下,不足以用天下。此之謂辯士,一曲之人也。禮法度數,形名比詳,古人有之,此下之所以事上,非上之所以畜下也。

5 天道: 昔者舜問於堯曰:“天王之用心何如?”堯曰:“吾不敖無告,不廢窮民,苦死者,嘉孺子而哀婦人。此吾所以用心也。”舜曰:“美則美矣,而未大也。”堯曰: “然則何如?”舜曰:“天德而出寧,日月照而四時行,若晝夜之有經,雲行而雨施矣。”堯曰:“膠膠擾擾乎!子,天之合也;我,人之合也。”夫天地者,古之所大也,而黃帝、堯、舜之所共美也。故古之王天下者,奚為哉?天地而已矣。

6 天道: 孔子西藏書於周室,子路謀曰:“由聞周之徵藏史有老聃者,免而歸居。夫子欲藏書,則試往因焉。”孔子曰:“善。”往見老聃,而老聃不許,於是繙十二經以說。老聃中其說,曰:“大謾,願聞其要。”孔子曰:“要在仁義。”老聃曰:“請問:仁義,人之性邪?”孔子曰:“然。君子不仁則不成,不義則不生。仁義,真人之性也,又將奚為矣?”老聃曰:“請問何謂仁義?”孔子曰:“中心物愷,兼愛無私,此仁義之情也。”老聃曰:“意!幾乎後言!夫兼愛,不亦迂乎!無私焉,乃私也。夫子若欲使天下無失其牧乎?則天地固有常矣,日月固有明矣,星辰固有列矣,禽獸固有群矣,樹木固有立矣。夫子亦放德而行,循道而趨,已至矣,又何偈偈乎揭仁義,若擊鼓而求亡子焉?意!夫子亂人之性也!”

7 天道: 士成綺見老子而問曰:“吾聞夫子聖人也,吾固不辭遠道而來,願見,百舍重趼而不敢息。今吾觀子,非聖人也。鼠壤有餘蔬,而棄妹之者,不仁也;生熟不盡於前,而積歛無崖。”老子漠然不應。士成綺明日復見,曰:“昔者吾有刺於子,今吾心正卻矣,何故也?”老子曰:“夫巧知神聖之人,吾自以為脫焉。昔者子呼我牛也而謂之牛,呼我馬也而謂之馬。苟有其實,人與之名而弗受,再受其殃。吾服也恒服,吾非以服有服。”士成綺雁行避影,履行,遂進而問:“修身若何?”老子曰:“而容崖然,而目衝然,而顙頯然,而口闞然,而狀義然,似繫馬而止也。動而持,發也機,察而審,知巧而睹於泰,凡以為不信。邊竟有人焉,其名為竊。”

8 天道: 夫子曰:“夫道,於大不終,於小不遺,故萬物備。廣廣乎其無不容也,淵乎其不可測也。形德仁義,神之末也,非至人孰能定之!夫至人有世,不亦大乎!而不足以為之累。天下奮柄而不與之偕,審乎無假而不與利遷,極物之真,能守其本,故外天地,遺萬物,而神未嘗有所困也。通乎道,合乎德,退仁義,賓禮樂,至人之心有所定矣。”

9 天道: 世之所貴道者,書也,書不過語,語有貴也。語之所貴者,意也,意有所隨。意之所隨者,不可以言傳也,而世因貴言傳書。世雖貴之,我猶不足貴也,為其貴非其貴也。故視而可見者,形與色也;聽而可聞者,名與聲也。悲夫!世人以形色名聲為足以得彼之情!夫形色名聲果不足以得彼之情,則知者不言,言者不知,而世豈識之哉!
桓公讀書於堂上,輪扁斲輪於堂下,釋椎鑿而上,問桓公曰:“敢問公之所讀者何言邪?”公曰:“聖人之言也。”曰:“聖人在乎?”公曰:“已死矣。”曰: “然則君之所讀者,古人之糟魄已夫!”桓公曰:“寡人讀書,輪人安得議乎!有說則可,無說則死。”輪扁曰:“臣也,以臣之事觀之。斲輪,徐則甘而不固,疾則苦而不入。不徐不疾,得之於手而應於心,口不能言,有數存焉於其間。臣不能以喻臣之子,臣之子亦不能受之於臣,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斲輪。古之人與其不可傳也死矣,然則君之所讀者,古人之糟魄已矣。”

《天地》

《天地》

1 天地: 天地雖大,其化均也;萬物雖多,其治一也;人卒雖眾,其主君也。君原於德而成於天,故曰:玄古之君天下,無為也,天德而已矣。以道觀言而天下之君正,以道觀分而君臣之義明,以道觀能而天下之官治,以道汎觀而萬物之應備。故通於天地者,德也;行於萬物者,道也;上治人者,事也;能有所藝者,技也。技兼於事,事兼於義,義兼於德,德兼於道,道兼於天。故曰:“古之畜天下者,無欲而天下足,無為而萬物化,淵靜而百姓定。”記曰:“通於一而萬事畢,無心得而鬼神服。”

2 天地: 夫子曰:“夫道,覆載萬物者也,洋洋乎大哉!君子不可以不刳心焉。無為為之之謂天,無為言之之謂德,愛人利物之謂仁,不同同之之謂大,行不崖異之謂寬,有萬不同之謂富。故執德之謂紀,德成之謂立,循於道之謂備,不以物挫志之謂完。君子明於此十者,則韜乎其事心之大也,沛乎其為萬物逝也。若然者,藏金於山,藏珠於淵;不利貨財,不近貴富;不樂壽,不哀夭;不榮通,不醜窮;壽夭俱忘,窮通不足言矣。不拘一世之利以為己私分,不以王天下為己處顯。顯則明,萬物一府,死生同狀。”

3 天地: 夫子曰:“夫道,淵乎其居也,漻乎其清也。金石不得,無以鳴。故金石有聲,不考不鳴。萬物孰能定之!夫王德之人,素逝而恥通於事,立之本原而知通於神。故其德廣,其心之出,有物採之。故形非道不生,生非德不明。存形窮生,立德明道,非王德者邪!蕩蕩乎!忽然出,勃然動,而萬物從之乎!此謂王德之人。視乎冥冥,聽乎無聲。冥冥之中,獨見曉焉;無聲之中,獨聞和焉。故深之又深,而能物焉;神之又神,而能精焉。故其與萬物接也,至無而供其求,時騁而要其宿,大小、長短、修遠。”

4 天地: 黃帝遊乎赤水之北,登乎崑崙之丘而南望,還歸,遺其玄珠,使知索之而不得,使離朱索之而不得,使喫詬索之而不得也。乃使象罔,象罔得之。黃帝曰:“異哉!象罔乃可以得之乎?”

5 天地: 堯之師曰許由,許由之師曰齧缺,齧缺之師曰王倪,王倪之師曰被衣。堯問於許由曰:“齧缺可以配天乎?吾藉王倪以要之。”許由曰:“殆哉圾乎天下!齧缺之為人也,聰明叡知,給數以敏,其性過人,而又乃以人受天。彼審乎禁過,而不知過之所由生。與之配天乎?彼且乘人而無天,方且本身而異形,方且尊知而火馳,方且為緒使,方且為物絯,方且四顧而物應,方且應眾宜,方且與物化而未始有恒。夫何足以配天乎?雖然,有族有祖,可以為眾父,而不可以為眾父父。治亂之率也,北面之禍也,南面之賊也。”

6 天地: 堯觀乎華。華封人曰:“嘻!聖人!請祝聖人:使聖人壽。”堯曰:“辭。”“使聖人富”。堯曰:“辭。”“使聖人多男子”。堯曰:“辭。”封人曰:“壽、富、多男子,人之所欲也。女獨不欲,何邪?”堯曰:“多男子則多懼,富則多事,壽則多辱。是三者,非所以養德也,故辭。”封人曰:“始也我以女為聖人邪,今然君子也。天生萬民,必授之職,多男子而授之職,則何懼之有!富而使人分之,則何事之有!夫聖人鶉居而鷇食,鳥行而無彰;天下有道則與物皆昌,天下無道則修德就閒;千歲厭世,去而上僊,乘彼白雲,至於帝鄉。三患莫至,身常無殃,則何辱之有!”封人去之,堯隨之,曰:“請問。”封人曰:“退已!”

7 天地: 堯治天下,伯成子高立為諸侯。堯授舜,舜授禹,伯成子高辭為諸侯而耕。禹往見之,則耕在野。禹趨就下風,立而問焉,曰:“昔堯治天下,吾子立為諸侯;堯授舜,舜授予,而吾子辭為諸侯而耕。敢問其故何也?”子高曰:“昔堯治天下,不賞而民勸,不罰而民畏。今子賞罰而民且不仁,德自此衰,刑自此立,後世之亂自此始矣。夫子闔行邪?無落吾事!”俋俋乎耕而不顧。

8 天地: 泰初有無,有無名,一之所起,有一而未形。物得以生,謂之德;未形者有分,且然無間,謂之命;留動而生物,物成生理,謂之形;形體保神,各有儀則,謂之性。性修反德,德至同於初。同乃虛,虛乃大。合喙鳴,喙鳴合,與天地為合。其合緡緡,若愚若昏,是謂玄德,同乎大順。

9 天地: 夫子問於老聃曰:“有人治道若相放,可不可,然不然。辯者有言曰:‘離堅白若縣宇。’若是,則可謂聖人乎?”老聃曰:“是胥易技係,勞形怵心者也。執留之狗成思,猿狙之便自山林來。丘!予告若,而所不能聞與而所不能言。凡有首、有趾、無心、無耳者眾,有形者與無形無狀而皆存者盡無。其動,止也;其死,生也;其廢,起也。此又非其所以也。有治在人,忘乎物,忘乎天,其名為忘己。忘己之人,是之謂入於天。”

10 天地: 將閭葂見季徹曰:“魯君謂葂也曰:‘請受教。’辭不獲命,既已告矣,未知中否,請嘗薦之。吾謂魯君曰:‘必服恭儉,拔出公忠之屬,而無阿私,民孰敢不輯! ’”季徹局局然笑曰:“若夫子之言,於帝王之德,猶螳蜋之怒臂以當車軼,則必不勝任矣。且若是,則其自為處危,其觀臺多物,將往投跡者眾。”將閭葂覤覤然驚曰:“葂也汒若於夫子之所言矣。雖然,願先生之言其風也。”季徹曰:“大聖之治天下也,搖蕩民心,使之成教易俗,舉滅其賊心而皆進其獨志,若性之自為,而民不知其所由然。若然者,豈兄堯、舜之教民,溟滓然弟之哉?欲同乎德而心居矣。”

11 天地: 子貢南遊於楚,反於晉,過漢陰,見一丈人方將為圃畦,鑿隧而入井,抱甕而出灌,搰搰然用力甚多而見功寡。子貢曰: “有械於此,一日浸百畦,用力甚寡而見功多,夫子不欲乎?”為圃者卬而視之曰:“奈何?”曰:“鑿木為機,後重前輕,挈水若抽,數如泆湯,其名為槔。”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:“吾聞之吾師:‘有機械者必有機事,有機事者必有機心。’機心存於胸中,則純白不備;純白不備,則神生不定;神生不定者,道之所不載也。吾非不知,羞而不為也。”子貢瞞然慚,俯而不對。
有間,為圃者曰:“子奚為者邪?”曰:“孔丘之徒也。”為圃者曰:“子非夫博學以擬聖,於于以蓋眾,獨弦哀歌以賣名聲於天下者乎?汝方將忘汝神氣,墮汝形骸,而庶幾乎!而身之不能治,而何暇治天下乎?子往矣,無乏吾事!
子貢卑陬失色,頊頊然不自得,行三十里而後愈。其弟子曰:“向之人何為者邪?夫子何故見之變容失色,終日不自反邪?”曰:“始以為天下一人耳,不知復有夫人也。吾聞之夫子:‘事求可、功求成、用力少、見功多者,聖人之道。’今徒不然。執道者德全,德全者形全,形全者神全。神全者,聖人之道也。託生與民並行,而不知其所之,汒乎淳備哉!功利、機巧,必忘夫人之心。若夫人者,非其志不之,非其心不為。雖以天下譽之,得其所謂,謷然不顧;以天下非之,失其所謂,儻然不受。天下之非譽,無益損焉,是謂全德之人哉!我之謂風波之民。”反於魯,以告孔子。孔子曰:“彼假修渾沌氏之術者也:識其一,不知其二;治其內,而不治其外。夫明白入素,無為復朴,體性抱神,以遊世俗之間者,汝將固驚邪?且渾沌氏之術,予與汝何足以識之哉!”

12 天地: 諄芒將東之大壑,適遇苑風於東海之濱。苑風曰:“子將奚之?”曰:“將之大壑。”曰:“奚為焉?”曰:“夫大壑之為物也,注焉而不滿,酌焉而不竭,吾將遊焉。”苑風曰:“夫子無意於橫目之民乎?願聞聖治。”諄芒曰:“聖治乎,官施而不失其宜,拔舉而不失其能,畢見其情事而行其所為,行言自為而天下化,手撓顧指,四方之民莫不俱至,此之謂聖治。”“願聞德人。”曰:“德人者,居無思,行無慮,不藏是非美惡。四海之內,共利之之謂悅,共給之之謂安;怊乎若嬰兒之失其母也,儻乎若行而失其道也。財用有餘而不知其所自來,飲食取足而不知其所從。此謂德人之容。”“願聞神人。”曰:“上神乘光,與形滅亡,此謂照曠。天地樂而萬事銷亡,萬物復情,此之謂混冥。”

13 天地: 門無鬼與赤張滿稽,觀於武王之師。赤張滿稽曰:“不及有虞氏乎!故離此患也。”門無鬼曰:“天下均治而有虞氏治之邪,其亂而後治之與?”赤張滿稽曰:“天下均治之為願,而何計以有虞氏為?有虞氏之藥瘍也,禿而施?,病而求醫。孝子操藥以修慈父,其色燋然,聖人羞之。至治之世,不尚賢,不使能;上如標枝,民如野鹿;端正而不知以為義,相愛而不知以為仁;實而不知以為忠,當而不知以為信;蠢動而相使,不以為賜。是故行而無跡,事而無傳。”

14 天地: 孝子不諛其親,忠臣不諂其君,臣子之盛也。親之所言而然,所行而善,則世俗謂之不肖子;君之所言而然,所行而善,則世俗謂之不肖臣。而未知此其必然邪!世俗之所謂然而然之,所謂善而善之,則不謂之道諛之人也。然則俗固嚴於親而尊於君邪!謂己道人,則勃然作色;謂己諛人,則怫然作色。而終身道人也,終身諛人也,合譬飾辭聚眾也,是始終本末不相坐。垂衣裳,設采色,動容貌,以媚一世,而不自謂道諛,與夫人之為徒,通是非,而不自謂眾人,愚之至也。知其愚者,非大愚也;知其惑者,非大惑也。大惑者,終身不解;大愚者,終身不靈。三人行而一人惑,所適者猶可致也,惑者少也;二人惑則勞而不至,惑者勝也。而今也以天下惑,予雖有祈嚮,不可得也。不亦悲乎!
大聲不入於里耳,《折楊》、《皇荂》,則嗑然而笑。是故高言不止於眾人之心,至言不出,俗言勝也。以二缶鍾惑,而所適不得矣。而今也以天下惑,予雖有祈嚮,其庸可得邪?知其不可得也而強之,又一惑也,故莫若釋之而不推。不推,誰其比憂!厲之人夜半生其子,遽取火而視之,汲汲然惟恐其似己也。

15 天地: 百年之木,破為犧尊,青黃而文之,其斷在溝中。比犧尊於溝中之斷,則美惡有間矣,其於失性一也。跖與曾、史,行義有間矣,然其失性均也。且夫失性有五:一曰五色亂目,使目不明;二曰五聲亂耳,使耳不聰;三曰五臭薰鼻,困惾中顙;四曰五味濁口,使口厲爽;五曰趣舍滑心,使性飛揚。此五者,皆生之害也。而楊、墨乃始離跂自以為得,非吾所謂得也。夫得者困,可以為得乎?則鳩鴞之在於籠也,亦可以為得矣。且夫趣舍聲色以柴其內,皮弁、鷸冠、搢笏、紳修以約其外,內支盈於柴柵,外重纆繳,睆睆然在纆繳之中而自以為得,則是罪人交臂、歷指,而虎豹在於囊檻,亦可以為得矣。

《在宥》

《在宥》

1 在宥: 聞在宥天下,不聞治天下也。在之也者,恐天下之淫其性也;宥之也者,恐天下之遷其德也。天下不淫其性,不遷其德,有治天下者哉!昔堯之治天下也,使天下欣欣焉人樂其性,是不恬也;桀之治天下也,使天下瘁瘁焉人苦其性,是不愉也。夫不恬不愉,非德也。非德也而可長久者,天下無之。人大喜邪,毗於陽。大怒邪,毗於陰。陰陽並毗,四時不至,寒暑之和不成,其反傷人之形乎!使人喜怒失位,居處無常,思慮不自得,中道不成章,於是乎天下始喬詰、卓鷙,而後有盜跖、曾、史之行。故舉天下以賞其善者不足,舉天下以罰其惡者不給,故天下之大不足以賞罰。自三代以下者,匈匈焉終以賞罰為事,彼何暇安其性命之情哉!而且說明邪,是淫於色也;說聰邪,是淫於聲也;說仁邪,是亂於德也;說義邪,是悖於理也;說禮邪,是相於技也;說樂邪,是相於淫也;說聖邪,是相於藝也;說知邪,是相於疵也。天下將安其性命之情,之八者,存可也;亡可也;天下將不安其性命之情,之八者,乃始臠卷、獊囊而亂天下也。而天下乃始尊之惜之,甚矣天下之惑也!豈直過也而去之邪!乃齊戒以言之,跪坐以進之,鼓歌以舞之,吾若是何哉!故君子不得已而臨邪天下,莫若無為。無為也,而後安其性命之情。故貴以身於為天下,則可以託天下;愛以身於為天下,則可以寄天下。故君子苟能無解其五藏,無擢其聰明,尸居而龍見,淵默而雷聲,神動而天隨,從容無為而萬物炊累焉。吾又何暇治天下哉!

2 在宥: 崔瞿問於老聃曰:“不治天下,安藏人心?”老聃曰:“汝慎無攖人心。人心排下而進上,上下囚殺,淖約柔乎剛強。廉劌彫琢,其熱焦火,其寒凝冰。其疾俛仰之間,而再撫四海之外,其居也淵而靜,其動也縣而天。僨驕而不可係者,其唯人心乎!昔者黃帝始以仁義攖人之心,堯、舜於是乎股無胈,脛無毛,以養天下之形,愁其五藏以為仁義,矜其血氣以規法度。然猶有不勝也。堯於是放讙兜於崇山,投三苗於三峗,流共工於幽都,此不勝天下也夫!施及三王而天下大駭矣。下有桀、跖,上有曾、史,而儒、墨畢起。於是乎喜怒相疑,愚知相欺,善否相非,誕信相譏,而天下衰矣;大德不同,而性命爛漫矣;天下好知,而百姓求竭矣。於是乎釿鋸制焉,繩墨殺焉,椎鑿決焉。天下脊脊大亂,罪在攖人心。故賢者伏處大山嵁巖之下,而萬乘之君憂慄乎廟堂之上。今世殊死者相枕也,桁楊者相推也,刑戮者相望也,而儒、墨乃始離跂攘臂乎桎梏之間。意!甚矣哉!其無愧而不知恥也甚矣!吾未知聖知之不為桁楊椄槢也,仁義之不為桎梏、鑿枘也,焉知曾、史之不為桀、跖嚆矢也!故曰:‘絕聖棄知而天下大治。’”

3 在宥: 黃帝立為天子十九年,令行天下,聞廣成子在於空同之上,故往見之,曰:“我聞吾子達於至道,敢問至道之精。吾欲取天地之精,以佐五穀,以養民人;吾又欲官陰陽,以遂群生。為之奈何?”廣成子曰:“而所欲問者,物之質也;而所欲官者,物之殘也。自而治天下,雲氣不待族而雨,草木不待黃而落,日月之光益以荒矣。而佞人之心翦翦者,又奚足以語至道!”黃帝退,捐天下,築特室,席白茅,閒居三月,復往邀之。廣成子南首而臥,黃帝順下風膝行而進,再拜稽首而問曰: “聞吾子達於至道,敢問治身奈何而可以長久?”廣成子蹶然而起,曰:“善哉問乎!來!吾語女至道。至道之精,窈窈冥冥;至道之極,昏昏默默。無視無聽,抱神以靜,形將自正。必靜必清,無勞女形,無搖女精,乃可以長生。目無所見,耳無所聞,心無所知,女神將守形,形乃長生。慎女內,閉女外,多知為敗。我為女遂於大明之上矣,至彼至陽之原也;為女入於窈冥之門矣,至彼至陰之原也。天地有官,陰陽有藏,慎守女身,物將自壯。我守其一,以處其和,故我修身千二百歲矣,吾形未嘗衰。”黃帝再拜稽首曰:“廣成子之謂天矣!”廣成子曰:“來!吾語女。彼其物無窮,而人皆以為有終;彼其物無測,而人皆以為有極。得吾道者,上為皇而下為王;失吾道者,上見光而下為土。今夫百昌,皆生於土而反於土,故余將去女,入無窮之門,以遊無極之野。吾與日月參光,吾與天地為常。當我,緡乎!遠我,昏乎!人其盡死,而我獨存乎!”

4 在宥: 雲將東遊,過扶搖之枝,而適遭鴻蒙。鴻蒙方將拊髀雀躍而遊。雲將見之,倘然止,贄然立,曰:“叟何人邪?叟何為此?”鴻蒙拊髀雀躍不輟,對雲將曰: “遊。”雲將曰:“朕願有問也。”鴻蒙仰而視雲將曰:“吁!”雲將曰:“天氣不合,地氣鬱結,六氣不調,四時不節。今我願合六氣之精,以育群生,為之奈何?”鴻蒙拊髀雀躍掉頭曰:“吾弗知,吾弗知。”雲將不得問。又三年,東遊,過有宋之野,而適遭鴻蒙。雲將大喜,行趨而進曰:“天忘朕邪?天忘朕邪?”再拜稽首,願聞於鴻蒙。鴻蒙曰:“浮游不知所求,猖狂不知所往,遊者鞅掌,以觀無妄,朕又何知!”雲將曰:“朕也自以為猖狂,而百姓隨予所往;朕也不得已於民,今則民之放也。願聞一言。”鴻蒙曰:“亂天之經,逆物之情,玄天弗成;解獸之群,而鳥皆夜鳴;災及草木,禍及止蟲。意!治人之過也!”雲將曰:“然則吾奈何?”鴻蒙曰:“意!毒哉!僊僊乎歸矣!”雲將曰:“吾遇天難,願聞一言。”鴻蒙曰:“意!心養。汝徒處無為,而物自化。墮爾形體,吐爾聰明;倫與物忘,大同乎涬溟;解心釋神,莫然無魂。萬物云云,各復其根,各復其根而不知。渾渾沌沌,終身不離;若彼知之,乃是離之。無問其名,無闚其情,物故自生。雲將曰:“天降朕以德,示朕以默,躬身求之,乃今也得。”再拜稽首,起辭而行。

5 在宥: 世俗之人,皆喜人之同乎己,而惡人之異於己也。同於己而欲之、異於己而不欲者,以出乎眾為心也。夫以出於眾為心者,曷嘗出乎眾哉!因眾以寧所聞,不如眾技眾矣。而欲為人之國者,此攬乎三王之利,而不見其患者也。此以人之國僥倖也,幾何僥倖而不喪人之國乎!其存人之國也,無萬分之一;其喪人之國也,一不成而萬有餘喪矣。悲夫!有土者之不知也!
夫有土者,有大物也。有大物者,不可以物物;而不物,故能物物。明乎物物者之非物也,豈獨治天下百姓而已哉!出入六合,遊乎九州,獨往獨來,是謂獨有。獨有之人,是謂至貴。
大人之教,若形之於影,聲之於響。有問而應之,盡其所懷,為天下配。處乎無響,行乎無方。挈汝適復之撓撓,以遊無端,出入無旁,與日無始,頌論形軀,合乎大同,大同而無己。無己,惡乎得有有!睹有者,昔之君子;睹無者,天地之友。

6 在宥: 賤而不可不任者,物也;卑而不可不因者,民也;匿而不可不為者,事也;麤而不可不陳者,法也;遠而不可不居者,義也;親而不可不廣者,仁也;節而不可不積者,禮也;中而不可不高者,德也;一而不可不易者,道也;神而不可不為者,天也。故聖人觀於天而不助,成於德而不累,出於道而不謀,會於仁而不恃,薄於義而不積,應於禮而不諱,接於事而不辭,齊於法而不亂,恃於民而不輕,因於物而不去。物者莫足為也,而不可不為。不明於天者,不純於德;不通於道者,無自而可。不明於道者,悲夫!
何謂道?有天道,有人道。無為而尊者,天道也;有為而累者,人道也。主者,天道也;臣者,人道也。天道之與人道也,相去遠矣,不可不察也。

《胠篋》

《胠篋》

1 胠篋: 將為胠篋、探囊、發匱之盜而為守備,則必攝緘、縢,固扃、鐍,此世俗之所謂知也。然而巨盜至,則負匱、揭篋、擔囊而趨,唯恐緘、縢、扃、鐍之不固也。然則鄉之所謂知者,不乃為大盜積者也?故嘗試論之,世俗之所謂知者,有不為大盜積者乎?所謂聖者,有不為大盜守者乎?何以知其然邪?昔者齊國鄰邑相望,雞狗之音相聞,罔罟之所布,耒耨之所刺,方二千餘里。闔四竟之內,所以立宗廟社稷,治邑、屋、州、閭、鄉曲者,曷嘗不法聖人哉!然而田成子一旦殺齊君而盜其國。所盜者豈獨其國邪?並與其聖知之法而盜之。故田成子有乎盜賊之名,而身處堯、舜之安,小國不敢非,大國不敢誅,十二世有齊國。則是不乃竊齊國,並與其聖知之法,以守其盜賊之身乎?嘗試論之,世俗之所謂至知者,有不為大盜積者乎?所謂至聖者,有不為大盜守者乎?何以知其然邪?昔者龍逢斬,比干剖,萇弘胣,子胥靡,故四子之賢而身不免乎戮。故盜跖之徒問於跖曰:“盜亦有道乎?”跖曰:“何適而無有道邪?夫妄意室中之藏,聖也;入先,勇也;出後,義也;知可否,知也;分均,仁也。五者不備而能成大盜者,天下未之有也。”由是觀之,善人不得聖人之道不立,跖不得聖人之道不行;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,則聖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。

2 胠篋: 故曰:“脣竭則齒寒,魯酒薄而邯鄲圍,聖人生而大盜起。”掊擊聖人,縱舍盜賊,而天下始治矣。夫川竭而谷虛,丘夷而淵實。聖人已死,則大盜不起,天下平而無故矣。聖人不死,大盜不止。雖重聖人而治天下,則是重利盜跖也。為之斗斛以量之,則並與斗斛而竊之;為之權衡以稱之,則並與權衡而竊之;為之符璽以信之,則並與符璽而竊之;為之仁義以矯之,則並與仁義而竊之。何以知其然邪?彼竊鉤者誅,竊國者為諸侯,諸侯之門,而仁義存焉,則是非竊仁義聖知邪?故逐於大盜,揭諸侯,竊仁義並斗斛、權衡、符璽之利者,雖有軒冕之賞弗能勸,斧鉞之威弗能禁。此重利盜跖而使不可禁者,是乃聖人之過也。故曰:“魚不可脫於淵,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。”彼聖人者,天下之利器也,非所以明天下也。故絕聖棄知,大盜乃止;擿玉毀珠,小盜不起;焚符破璽,而民朴鄙;掊斗折衡,而民不爭;殫殘天下之聖法,而民始可與論議。擢亂六律,鑠絕竽瑟,塞瞽曠之耳,而天下始人含其聰矣;滅文章,散五采,膠離朱之目,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;毀絕鉤繩而棄規矩,攦工倕之指,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。故曰:“大巧若拙。”削曾、史之行,鉗楊、墨之口,攘棄仁義,而天下之德始玄同矣。彼人含其明,則天下不鑠矣;人含其聰,則天下不累矣;人含其知,則天下不惑矣;人含其德,則天下不僻矣。彼曾、史、楊、墨、師曠、工倕、離朱,皆外立其德,而以爚亂天下者也,法之所無用也。

3 胠篋: 子獨不知至德之世乎?昔者容成氏、大庭氏、伯皇氏、中央氏、栗陸氏、驪畜氏、軒轅氏、赫胥氏、尊盧氏、祝融氏、伏羲氏、神農氏,當是時也,民結繩而用之,甘其食,美其服,樂其俗,安其居,鄰國相望,雞狗之音相聞,民至老死而不相往來。若此之時,則至治已。今遂至使民延頸舉踵曰“某所有賢者”,贏糧而趣之,則內棄其親而外去其主之事,足跡接乎諸侯之境,車軌結乎千里之外,則是上好知之過也。上誠好知而無道,則天下大亂矣。何以知其然邪?夫弓、弩、畢、弋、機變之知多,則鳥亂於上矣;鉤餌、罔、罟罾笱之知多,則魚亂於水矣;削格、羅落、罝罘之知多,則獸亂於澤矣;知詐漸毒、頡滑堅白、解垢同異之變多,則俗惑於辯矣。故天下每每大亂,罪在於好知。故天下皆知求其所不知而莫知求其所已知者,皆知非其所不善而莫知非其所已善者,是以大亂。故上悖日月之明,下爍山川之精,中墮四時之施,惴耎之蟲,肖翹之物,莫不失其性。甚矣夫好知之亂天下也!自三代以下者是已。舍夫種種之民而悅夫役役之佞,釋夫恬淡無為而悅夫啍啍之意,啍啍已亂天下矣。

《馬蹄》

《馬蹄》

1 馬蹄: 馬,蹄可以踐霜雪,毛可以禦風寒,齕草飲水,翹足而陸。此馬之真性也。雖有義臺、路寢,無所用之。及至伯樂,曰:“我善治馬。”燒之剔之,刻之雒之,連之以羈馽,編之以皁棧,馬之死者十二三矣;飢之渴之,馳之驟之,整之齊之,前有橛飾之患,而後有鞭筴之威,而馬之死者已過半矣。陶者曰:“我善治埴,圓者中規,方者中矩。”匠人曰:“我善治木,曲者中鉤,直者應繩。”夫埴、木之性,豈欲中規矩鉤繩哉?然且世世稱之曰:“伯樂善治馬,而陶、匠善治埴木。”此亦治天下者之過也。

2 馬蹄: 吾意善治天下者不然。彼民有常性,織而衣,耕而食,是謂同德;一而不黨,命曰天放。故至德之世,其行填填,其視顛顛。當是時也,山無蹊隧,澤無舟梁;萬物群生,連屬其鄉;禽獸成群,草木遂長。是故禽獸可係羈而遊,烏鵲之巢可攀援而闚。夫至德之世,同與禽獸居,族與萬物並,惡乎知君子小人哉!同乎無知,其德不離;同乎無欲,是謂素樸。素樸而民性得矣。及至聖人,蹩躠為仁,踶跂為義,而天下始疑矣;澶漫為樂,摘僻為禮,而天下始分矣。故純樸不殘,孰為犧尊!白玉不毀,孰為珪璋!道德不廢,安取仁義!性情不離,安用禮樂!五色不亂,孰為文采!五聲不亂,孰應六律!夫殘樸以為器,工匠之罪也;毀道德以為仁義,聖人之過也。

3 馬蹄: 夫馬,陸居則食草飲水,喜則交頸相靡,怒則分背相踶。馬知已此矣。馬所知止此矣。李音智,非。夫加之以衡扼,齊之以月題,而馬知介倪、闉扼、鷙曼、詭銜、竊轡。故馬之知而態至盜者,伯樂之罪也。夫赫胥氏之時,民居不知所為,行不知所之,含哺而熙,鼓腹而遊,民能以此矣。及至聖人,屈折禮樂以匡天下之形,縣企仁義以慰天下之心,而民乃始踶跂好知,爭歸於利,不可止也。此亦聖人之過也。

《駢拇》

《駢拇》

1 駢拇: 駢拇枝指,出乎性哉!而侈於德。附贅縣疣,出乎形哉!而侈於性。多方乎仁義而用之者,列於五藏哉!而非道德之正也。是故駢於足者,連無用之肉也;枝於手者,樹無用之指也;多方駢枝於五藏之情者,淫僻於仁義之行,而多方於聰明之用也。是故駢於明者,亂五色,淫文章,青黃黼黻之煌煌非乎?而離朱是已。多於聰者,亂五聲,淫六律,金石、絲竹,黃鐘、大呂之聲非乎?而師曠是已。枝於仁者,擢德塞性以收名聲,使天下簧鼓以奉不及之法非乎?而曾、史是已。駢於辯者,纍瓦結繩竄句,游心於堅白同異之間,而敝跬譽無用之言非乎?而楊、墨是已。故此皆多駢旁枝之道,非天下之至正也。彼正正者,不失其性命之情。故合者不為駢,而枝者不為跂;長者不為有餘,短者不為不足。是故鳧脛雖短,續之則憂;鶴脛雖長,斷之則悲。故性長非所斷,性短非所續,無所去憂也。意仁義其非人情乎!彼仁人何其多憂也?且夫駢於拇者,決之則泣;枝於手者,齕之則啼。二者或有餘於數,或不足於數,其於憂一也。今世之仁人,蒿目而憂世之患;不仁之人,決性命之情而饕富貴。故意仁義其非人情乎!自三代以下者,天下何其囂囂也?

2 駢拇: 且夫待鉤繩規矩而正者,是削其性;待繩約膠漆而固者,是侵其德也;屈折禮樂,呴俞仁義,以慰天下之心者,此失其常然也。天下有常然。常然者,曲者不以鉤,直者不以繩,圓者不以規,方者不以矩,附離不以膠漆,約束不以纆索。故天下誘然皆生,而不知其所以生;同焉皆得,而不知其所以得。故古今不二,不可虧也。則仁義又奚連連如膠漆纆索,而遊乎道德之閒為哉?使天下惑也!夫小惑易方,大惑易性。何以知其然邪?自虞氏招仁義以撓天下也,天下莫不奔命於仁義,是非以仁義易其性與?

3 駢拇: 故嘗試論之,自三代以下者,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。小人則以身殉利,士則以身殉名,大夫則以身殉家,聖人則以身殉天下。故此數子者,事業不同,名聲異號,其於傷性以身為殉,一也。臧與穀,二人相與牧羊,而俱亡其羊。問臧奚事,則挾筴讀書;問穀奚事,則博塞以遊。二人者,事業不同,其於亡羊均也。伯夷死名於首陽之下,盜跖死利於東陵之上。二人者,所死不同,其於殘生傷性均也,奚必伯夷之是而盜跖之非乎?天下盡殉也。彼其所殉仁義也,則俗謂之君子;其所殉貨財也,則俗謂之小人。其殉一也,則有君子焉,有小人焉;若其殘生損性,則盜跖亦伯夷已,又惡取君子小人於其間哉?且夫屬其性乎仁義者,雖通如曾、史,非吾所謂臧也;屬其性於五味,雖通如俞兒,非吾所謂臧也;屬其性乎五聲,雖通如師曠,非吾所謂聰也;屬其性乎五色,雖通如離朱,非吾所謂明也。吾所謂臧者,非仁義之謂也,臧於其德而已矣;吾所謂臧者,非所謂仁義之謂也,任其性命之情而已矣;吾所謂聰者,非謂其聞彼也,自聞而已矣;吾所謂明者,非謂其見彼也,自見而已矣。夫不自見而見彼,不自得而得彼者,是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,適人之適而不自適其適者也。夫適人之適而不自適其適,雖盜跖與伯夷,是同為淫僻也。余愧乎道德,是以上不敢為仁義之操,而下不敢為淫僻之行也。

《內篇》

《內篇》

《逍遙遊》

1 逍遙遊: 北冥有魚,其名為鯤。鯤之大,不知其幾千里也。化而為鳥,其名為鵬。鵬之背,不知其幾千里也;怒而飛,其翼若垂天之雲。是烏也,海運則將徙於南冥。南冥者,天池也。齊諧者,志怪者也。諧之言曰:“鵬之徙於南冥也,水擊三千里,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,去以六月息者也。”野馬也,塵埃也,生物之以息相吹也。天之蒼蒼,其正色邪?其遠而無所至極邪?其視下也亦若是,則已矣。且夫水之積也不厚,則其負大舟也無力。覆杯水於坳堂之上,則芥為之舟,置杯焉則膠,水淺而舟大也。風之積也不厚,則其負大翼也無力。故九萬里則風斯在下矣,而後乃今培風;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,而後乃今將圖南。蜩與學鳩笑之曰:“我決起而飛,槍榆、枋,時則不至而控於地而已矣,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?”適莽蒼者三餐而反,腹猶果然;適百里者宿舂糧;適千里者三月聚糧。之二蟲又何知!小知不及大知,小年不及大年。奚以知其然也?朝菌不知晦朔,惠蛄不知春秋,此小年也。楚之南有冥靈者,以五百歲為春,五百歲為秋;上古有大椿者,以八千歲為春,八千歲為秋。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,眾人匹之,不亦悲乎!

2 逍遙遊: 湯之問棘也是已。窮髮之北,有冥海者,天池也。有魚焉,其廣數千里,未有知其修者,其名為鯤。有鳥焉,其名為鵬,背若泰山,翼若垂天之雲,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,絕雲氣,負青天,然後圖南,且適南冥也。斥鴳笑之曰:“彼且奚適也?我騰躍而上,不過數仞而下,翱翔蓬蒿之間,此亦飛之至也。而彼且奚適也?” 此小大之辨也。

3 逍遙遊: 故夫知效一官,行比一鄉,德合一君而徵一國者,其自視也亦若此矣。而宋榮子猶然笑之。且舉世譽之而不加勸,舉世非之而不加沮,定乎內外之分,辯乎榮辱之境,斯已矣。彼其於世,未數數然也。雖然,猶有未樹也。夫列子御風而行,泠然善也,旬有五日而後反。彼於致福者,未數數然也。此雖免乎行,猶有所待者也。若夫乘天地之正,而御六氣之辯,以遊無窮者,彼且惡乎待哉!故曰:至人無己,神人無功,聖人無名。

4 逍遙遊: 堯讓天下於許由,曰:“日月出矣,而爝火不息,其於光也,不亦難乎!時雨降矣,而猶浸灌,其於澤也,不亦勞乎!夫子立而天下治,而我猶尸之,吾自視缺然,請致天下。”許由曰:“子治天下,天下既已治也。而我猶代子,吾將為名乎?名者,實之賓也,吾將為賓乎?鷦鷯巢於深林,不過一枝;偃鼠飲河,不過滿腹。歸休乎君!予無所用天下為。庖人雖不治庖,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。”

5 逍遙遊: 肩吾問於連叔曰:“吾聞言於接輿,大而無當,往而不返。吾驚怖其言,猶河漢而無極也,大有逕庭,不近人情焉。”連叔曰:“其言謂何哉?”曰:“藐姑射之山,有神人居焉,肌膚若冰雪,淖約若處子,不食五穀,吸風飲露。乘雲氣,御飛龍,而遊乎四海之外。其神凝,使物不疵癘而年穀熟。吾是以狂而不信也。”連叔曰:“然,瞽者無以與乎文章之觀,聾者無以與乎鐘鼓之聲。豈惟形骸有聾盲哉?夫知亦有之。是其言也,猶時女也。之人也,之德也,將磅礡萬物,以為一世蘄乎亂,孰弊弊焉以天下為事!之人也,物莫之傷,大浸稽天而不溺,大旱、金石流、土山焦而不熱。是其塵垢秕糠,將猶陶鑄堯、舜者也,孰肯以物為事!宋人資章甫適諸越,越人短髮文身,無所用之。堯治天下之民,平海內之政,往見四子藐姑射之山,汾水之陽,窅然喪其天下焉。”

6 逍遙遊: 惠子謂莊子曰:“魏王貽我大瓠之種,我樹之成而實五石,以盛水漿,其堅不能自舉也。剖之以為瓢,則瓠落無所容。非不呺然大也,吾為其無用而掊之。”莊子曰:“夫子固拙於用大矣。宋人有善為不龜手之藥者,世世以洴澼絖為事。客聞之,請買其方百金。聚族而謀曰:‘我世世為洴澼絖,不過數金;今一朝而鬻技百金,請與之。’客得之,以說吳王。越有難,吳王使之將。冬,與越人水戰,大敗越人,裂地而封之。能不龜手一也,或以封,或不免於洴澼絖,則所用之異也。今子有五石之瓠,何不慮以為大樽而浮於江湖,而憂其瓠落無所容?則夫子猶有蓬之心也夫!”

7 逍遙遊: 惠子謂莊子曰:“吾有大樹,人謂之樗。其大本擁腫而不中繩墨,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規矩,立之塗,匠者不顧。今子之言,大而無用,眾所同去也。”莊子曰:“子獨不見狸狌乎?卑身而伏,以候敖者;東西跳梁,不辟高下;中於機辟,死於網罟。今夫斄牛,其大若垂天之雲。此能為大矣,而不能執鼠。今子有大樹,患其無用,何不樹之於無何有之鄉,廣莫之野,彷徨乎無為其側,逍遙乎寢臥其下?不夭斤斧,物無害者,無所可用,安所困苦哉!”

《齊物論》
1 齊物論: 南郭子綦隱机而坐,仰天而噓,荅焉似喪其耦。顏成子游立侍乎前,曰:“何居乎?形固可使如槁木,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?今之隱机者,非昔之隱机者也。”子綦曰:“偃,不亦善乎而問之也!今者吾喪我,汝知之乎?汝聞人籟而未聞地籟,汝聞地籟而未聞天籟夫!”子游曰:“敢問其方。”子綦曰:“夫大塊噫氣,其名為風。是唯無作,作則萬竅怒呺。而獨不聞之翏翏乎?山林之畏佳,大木百圍之竅穴,似鼻,似口,似耳,似枅,似圈,似臼,似洼者,似污者;激者,謞者,叱者,吸者,叫者,譹者,穾者,咬者,前者唱于而隨者唱喁。泠風則小和,飄風則大和,厲風濟則眾竅為虛。而獨不見之調調、之刁刁乎?”子游曰:“地籟則眾竅是已,人籟則比竹是已。敢問天籟。”子綦曰:“夫吹萬不同,而使其自已也,咸其自取,怒者其誰邪!”

2 齊物論: 大知閑閑,小知閒閒;大言炎炎,小言詹詹。其寐也魂交,其覺也形開,與接為搆,日以心鬥。縵者,窖者,密者。小恐惴惴,大恐縵縵。其發若機栝,其司是非之謂也;其留如詛盟,其守勝之謂也;其殺若秋冬,以言其日消也;其溺之所為之,不可使復之也;其厭也如緘,以言其老洫也;近死之心,莫使復陽也。喜怒哀樂,慮歎變慹,姚佚啟態;樂出虛,蒸成菌。日夜相代乎前,而莫知其所萌。已乎已乎!旦暮得此,其所由以生乎!

3 齊物論: 非彼無我,非我無所取。是亦近矣,而不知其所為使。必有真宰,而特不得其眹。可形已信,而不見其形,有情而無形。百骸、九竅、六藏,賅而存焉,吾誰與為親?汝皆說之乎?其有私焉?如是皆有,為臣妾乎,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也。其遞相為君臣乎,其有真君存焉。如求得其情與不得,無益損乎其真。一受其成形,不亡以待盡。與物相刃相靡,其行盡如馳,而莫之能止,不亦悲乎!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,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,可不哀邪!人謂之不死,奚益?其形化,其心與之然,可不謂大哀乎?人之生也,固若是芒乎!其我獨芒,而人亦有不芒者乎!

4 齊物論: 夫隨其成心而師之,誰獨且無師乎?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?愚者與有焉。未成乎心而有是非,是今日適越而昔至也。是以無有為有。無有為有,雖有神禹,且不能知,吾獨且奈何哉!夫言非吹也。言者有言,其所言者特未定也。果有言邪?其未嘗有言邪?其以為異於鷇音,亦有辨乎,其無辨乎?道惡乎隱而有真偽?言惡乎隱而有是非?道惡乎往而不存?言惡乎存而不可?道隱於小成,言隱於榮華。故有儒、墨之是非,以是其所非,而非其所是。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,則莫若以明。

5 齊物論: 物無非彼,物無非是。自彼則不見,自知則知之。故曰:彼出於是,是亦因彼。彼是,方生之說也。雖然,方生方死,方死方生;方可方不可,方不可方可;因是因非,因非因是。是以聖人不由,而照之於天,亦因是也。是亦彼也,彼亦是也。彼亦一是非,此亦一是非。果且有彼是乎哉?果且無彼是乎哉?彼是莫得其偶,謂之道樞。樞始得其環中,以應無窮。是亦一無窮,非亦一無窮也。故曰“莫若以明”。

6 齊物論: 以指喻指之非指,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;以馬喻馬之非馬,不若以非馬喻馬之非馬也。天地,一指也;萬物,一馬也。
可乎可,不可乎不可。道行之而成,物謂之而然。惡乎然?然於然。惡乎不然?不然於不然。物固有所然,物固有所可。無物不然,無物不可。故為是舉莛與楹,厲與西施,恢?憰怪,道通為一。
其分也,成也;其成也,毀也。凡物無成與毀,復通為一。唯達者知通為一,為是不用而寓諸庸。庸也者,用也;用也者,通也;通也者,得也。適得而幾已。因是已。已而不知其然,謂之道。勞神明為一,而不知其同也,謂之朝三。何謂朝三?狙公賦芧,曰:“朝三而暮四。”眾狙皆怒。曰:“然則朝四而暮三。”眾狙皆悅。名實未虧,而喜怒為用,亦因是也。是以聖人和之以是非,而休乎天鈞,是之謂兩行。

7 齊物論: 古之人,其知有所至矣。惡乎至?有以為未始有物者,至矣盡矣,不可以加矣。其次以為有物矣,而未始有封也。其次以為有封焉,而未始有是非也。是非之彰也,道之所以虧也。道之所以虧,愛之所以成。果且有成與虧乎哉?果且無成與虧乎哉?有成與虧,故昭氏之鼓琴也;無成與虧,故昭氏之不鼓琴也。昭文之鼓琴也,師曠之枝策也,惠子之據梧也,三子之知幾乎!皆其盛者也,故載之末年。唯其好之,以異於彼,其好之也,欲以明之彼。非所明而明之,故以堅白之昧終。而其子又以文之綸終,終身無成。若是而可謂成乎,雖我亦成也。若是而不可謂成乎,物與我無成也。是故滑疑之耀,聖人之所圖也。為是不用而寓諸庸,此之謂以明。

8 齊物論: 今且有言於此,不知其與是類乎?其與是不類乎?類與不類,相與為類,則與彼無以異矣。雖然,請嘗言之。有始也者,有未始有始也者,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。有有也者,有無也者,有未始有無也者,有未始有夫未始有無也者。俄而有無矣,而未知有無之果孰有孰無也。今我則已有謂矣,而未知吾所謂之果有謂乎,其果無謂乎?

9 齊物論: 天下莫大於秋毫之末,而太山為小;莫壽於殤子,而彭祖為夭。天地與我並生,而萬物與我為一。既已為一矣,且得有言乎?既已謂之一矣,且得無言乎?一與言為二,二與一為三。自此以往,巧曆不能得,而況其凡乎!故自無適有,以至於三,而況自有適有乎!無適焉,因是已。

10 齊物論: 夫道未始有封,言未始有常,為是而有畛也。請言其畛:有左,有右,有倫,有義,有分,有辯,有競,有爭,此之謂八德。六合之外,聖人存而不論;六合之內,聖人論而不議。春秋經世,先王之志,聖人議而不辯。故分也者,有不分也;辯也者,有不辯也。曰:何也?聖人懷之,眾人辯之以相示也。故曰:辯也者,有不見也。夫大道不稱,大辯不言,大仁不仁,大廉不嗛,大勇不忮。道昭而不道,言辯而不及,仁常而不成,廉清而不信,勇忮而不成。五者圓而幾向方矣。故知止其所不知,至矣。孰知不言之辯,不道之道?若有能知,此之謂天府。注焉而不滿,酌焉而不竭,而不知其所由來,此之謂葆光。故昔者堯問於舜曰:“我欲伐宗、膾、胥敖,南面而不釋然。其故何也?”舜曰:“夫三子者,猶存乎蓬艾之間。若不釋然,何哉?昔者十日並出,萬物皆照,而況德之進乎日者乎!”

11 齊物論: 齧缺問乎王倪曰:“子知物之所同是乎?”曰:“吾惡乎知之!”“子知子之所不知邪?”曰:“吾惡乎知之!”“然則物無知邪?”曰:“吾惡乎知之!雖然,嘗試言之。庸詎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邪?庸詎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邪?且吾嘗試問乎女:民溼寢則腰疾偏死,鰍然乎哉?木處則惴慄恂懼,猿猴然乎哉?三者孰知正處?民食芻豢,麋鹿食薦,蝍且甘帶,鴟鴉耆鼠,四者孰知正味?猿,猵狙以為雌,麋與鹿交,鰍與魚游。毛嬙、麗姬,人之所美也,魚見之深入,鳥見之高飛,麋鹿見之決驟。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?自我觀之,仁義之端,是非之塗,樊然殽亂,吾惡能知其辯!”齧缺曰:“子不知利害,則至人固不知利害乎?”王倪曰: “至人神矣:大澤焚而不能熱,河、漢沍而不能寒,疾雷破山、風振海而不能驚。若然者,乘雲氣,騎日月,而遊乎四海之外。死生無變於己,而況利害之端乎!”

12 齊物論: 瞿鵲子問於長梧子曰:“吾聞諸夫子,聖人不從事於務,不就利,不違害,不喜求,不緣道,無謂有謂,有謂無謂,而遊乎塵垢之外。夫子以為孟浪之言,而我以為妙道之行也。吾子以為奚若?”長梧子曰:“是黃帝之所聽熒也,而丘也何足以知之!且汝亦大早計,見卵而求時夜,見彈而求鴞炙。予嘗為女妄言之,女亦以妄聽之,奚?旁日月,挾宇宙,為其吻合,置其滑湣,以隸相尊。眾人役役,聖人愚芚,參萬歲而一成純。萬物盡然,而以是相蘊。予惡乎知說生之非惑邪!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邪!麗之姬,艾封人之子也。晉國之始得之,涕泣沾襟;及其至於王所,與王同筐床,食芻豢,而後悔其泣也。予惡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蘄生乎!夢飲酒者,旦而哭泣;夢哭泣者,旦而田獵。方其夢也,不知其夢也。夢之中又占其夢焉,覺而後知其夢也。且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也,而愚者自以為覺,竊竊然知之。君乎,牧乎,固哉!丘也,與女皆夢也;予謂女夢,亦夢也。是其言也,其名為弔詭。萬世之後,而一遇大聖知其解者,是旦暮遇之也。既使我與若辯矣,若勝我,我不若勝,若果是也?我果非也邪?我勝若,若不吾勝,我果是也?而果非也邪?其或是也,其或非也邪?其俱是也,其俱非也邪?我與若不能相知也,則人固受其黮闇。吾誰使正之?使同乎若者正之,既與若同矣,惡能正之!使同乎我者正之,既同乎我矣,惡能正之!使異乎我與若者正之,既異乎我與若矣,惡能正之!使同乎我與若者正之,既同乎我與若矣,惡能正之!然則我與若與人俱不能相知也,而待彼也邪?化聲之相待,若其不相待。和之以天倪,因之以曼衍,所以窮年也。何謂和之以天倪?曰:是不是,然不然。是若果是也,則是之異乎不是也亦無辯;然若果然也,則然之異乎不然也亦無辯。忘年忘義,振於無竟,故寓諸無竟。”

13 齊物論: 岡兩問景曰:“曩子行,今子止,曩子坐,今子起,何其無特操與?”景曰:“吾有待而然者邪!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!吾待蛇蚹、蜩翼邪!惡識所以然?惡識所以不然?”

14 齊物論: 昔者莊周夢為胡蝶,栩栩然胡蝶也,自喻適志與!不知周也。俄然覺,則蘧蘧然周也。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,胡蝶之夢為周與?周與胡蝶,則必有分矣。此之謂物化。

《養生主》

1 養生主: 吾生也有涯,而知也無涯。以有涯隨無涯,殆已;已而為知者,殆而已矣。為善無近名,為惡無近刑。緣督以為經,可以保身,可以全生,可以養親,可以盡年。

2 養生主: 庖丁為文惠君解牛,手之所觸,肩之所倚,足之所履,膝之所踦,砉然嚮然,奏刀騞然,莫不中音。合於《桑林》之舞,乃中《經首》之會。文惠君曰:“譆!善哉!技蓋至此乎?”庖丁釋刀對曰:“臣之所好者道也,進乎技矣。始臣之解牛之時,所見無非牛者。三年之後,未嘗見全牛也。方今之時,臣以神遇,而不以目視,官知止而神欲行。依乎天理,批大郤,道大窾,因其固然。技經肯綮之未嘗,而況大軱乎!良庖歲更刀,割也;族庖月更刀,折也。今臣之刀十九年矣,所解數千牛矣,而刀刃若新發於硎。彼節者有間,而刀刃者無厚,以無厚入有閒,恢恢乎其於遊刃必有餘地矣,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發於硎。雖然,每至於族,吾見其難為,怵然為戒,視為止,行為遲。動刀甚微,謋然已解,如土委地。提刀而立,為之四顧,為之躊躇滿志,文惠君曰:“善哉!吾聞庖丁之言,得養生焉。”

3 養生主: 公文軒見右師而驚曰:“是何人也?惡乎介也?天與,其人與?”曰:“天也,非人也。天之生是使獨也,人之貌有與也。以是知其天也,非人也。”

4 養生主: 澤雉十步一啄,百步一飲,不蘄畜乎樊中。神雖王,不善也。

5 養生主: 老聃死,秦失弔之,三號而出。弟子曰:“非夫子之友邪?”曰:“然。”“然則弔焉若此,可乎?”曰:“然。始也,吾以為其人也,而今非也。向吾入而弔焉,有老者哭之,如哭其子;少者哭之,如哭其母。彼其所以會之,必有不蘄言而言,不蘄哭而哭者。是遯天倍情,忘其所受,古者謂之遁天之刑。適來,夫子時也;適去,夫子順也。安時而處順,哀樂不能入也,古者謂是帝之縣解。”

6 養生主: 指窮於為薪,火傳也,不知其盡也。

《人間世》

1 人間世: 顏回見仲尼請行。曰:“奚之?”曰:“將之衛。”曰:“奚為焉?”曰:“回聞衛君,其年壯,其行獨,輕用其國,而不見其過,輕用民死,死者以國量乎澤,若蕉,民其無如矣。回嘗聞之夫子曰:‘治國去之,亂國就之,醫門多疾。’願以所聞思其則,庶幾其國有瘳乎!”仲尼曰:“譆!若殆往而刑耳!夫道不欲雜,雜則多,多則擾,擾則憂,憂而不救。古之至人,先存諸己,而後存諸人。所存於己者未定,何暇至於暴人之所行!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蕩,而知之所為出乎哉?德蕩乎名,知出乎爭。名也者,相軋也;知也者,爭之器也。二者凶器,非所以盡行也。且德厚信矼,未達人氣;名聞不爭,未達人心。而強以仁義繩墨之言術暴人之前者,是以人惡有其美也,命之曰菑人。菑人者,人必反菑之,若殆為人菑夫!且苟為悅賢而惡不肖,惡用而求有以異?若唯無詔,王公必將乘人而鬥其捷。而目將熒之,而色將平之,口將營之,容將形之,心且成之。是以火救火,以水救水,名之曰益多,順始無窮。若殆以不信厚言,必死於暴人之前矣。且昔者桀殺關龍逢,紂殺王子比干,是皆修其身以下傴拊人之民,以下拂其上者也,故其君因其修以擠之。是好名者也。昔者堯攻叢枝、胥敖,禹攻有扈,國為虛厲,身為刑戮,其用兵不止,其求實無已。是皆求名、實者也,而獨不聞之乎?名、實者,聖人之所不能勝也,而況若乎!雖然,若必有以也,嘗以語我來!”顏回曰: “端而虛,勉而一,則可乎?”曰:“惡!惡可?夫以陽為充孔揚,采色不定,常人之所不違,因案人之所感,以求容與其心。名之曰日漸之德不成,而況大德乎!將執而不化,外合而內不訾,其庸詎可乎!”“然則我內直而外曲,成而上比。內直者,與天為徒。與天為徒者,知天子之與己皆天之所子,而獨以己言蘄乎而人善之,蘄乎而人不善之邪?若然者,人謂之童子,是之謂與天為徒。外曲者,與人之為徒也。擎、跽、曲拳,人臣之禮也,人皆為之,吾敢不為邪!為人之所為者,人亦無疵焉,是之謂與人為徒。成而上比者,與古為徒。其言雖教,謫之實也。古之有也,非吾有也。若然者,雖直而不病,是之謂與古為徒。若是,則可乎?”仲尼曰:“惡!惡可?大多政,法而不諜,雖固,亦無罪。雖然,止是耳矣,夫胡可以及化!猶師心者也。”

2 人間世: 顏回曰:“吾無以進矣,敢問其方。”仲尼曰:“齊,吾將語若!有而為之,其易邪?易之者,皞天不宜。”顏回曰:“回之家貧,唯不飲酒、不茹葷者數月矣。如此,則可以為齊乎?”曰:“是祭祀之齊,非心齊也。”回曰:“敢問心齊。”仲尼曰:“一若志,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,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。聽止於耳,心止於符。氣也者,虛而待物者也。唯道集虛。虛者,心齊也。”顏回曰: “回之未始得使,實自回也;得使之也,未始有回也。可謂虛乎?”夫子曰:“盡矣。吾語若!若能入遊其樊而無感其名,入則鳴,不入則止。無門無毒,一宅而寓於不得已,則幾矣。絕跡易,無行地難。為人使,易以偽;為天使,難以偽。聞以有翼飛者矣,未聞以無翼飛者也;聞以有知知者矣,未聞以無知知者也。瞻彼闋者,虛室生白,吉祥止止。夫且不止,是之謂坐馳。夫徇耳目內通而外於心知,鬼神將來舍,而況人乎!是萬物之化也,禹、舜之所紐也,伏羲、几蘧之所行終,而況散焉者乎!”

3 人間世: 葉公子高將使於齊,問於仲尼曰:“王使諸梁也甚重,齊之待使者,蓋將甚敬而不急。匹夫猶未可動,而況諸侯乎!吾甚慄之。子常語諸梁也,曰:‘凡事若小若大,寡不道以懽成。事若不成,則必有人道之患;事若成,則必有陰陽之患。若成若不成而後無患者,唯有德者能之。’吾食也,執粗而不臧,今吾朝受命而夕飲冰,我其內熱與!吾未至乎事之情,而既有陰陽之患矣;事若不成,必有人道之患。是兩也,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,子其有以語我來!”仲尼曰:“天下有大戒二:其一,命也;其一,義也。子之愛親,命也,不可解於心;臣之事君,義也,無適而非君也,無所逃於天地之間。是之謂大戒。是以夫事其親者,不擇地而安之,孝之至也;夫事其君者,不擇事而安之,忠之盛也;自事其心者,哀樂不易施乎前,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,德之至也。為人臣子者,固有所不得已,行事之情而忘其身,何暇至於悅生而惡死!夫子其行可矣!丘請復以所聞:凡交,近則必相靡以信,遠則必忠之以言,言必或傳之。夫傳兩喜兩怒之言,天下之難者也。夫兩喜必多溢美之言,兩怒必多溢惡之言。凡溢之類妄,妄則其信之也莫,莫則傳言者殃。故法言曰:‘傳其常情,無傳其溢言,則幾乎全。’且以巧鬥力者,始乎陽,常卒乎陰,大至則多奇巧;以禮飲酒者,始乎治,常卒乎亂,大至則多奇樂。凡事亦然。始乎諒,常卒乎鄙;其作始也簡,其將畢也必巨。夫言者,風波也;行者,實喪也。風波易以動,實喪易以危。故忿設無由,巧言偏辭。獸死不擇音,氣息茀然,於是並生心厲。剋核大至,則必有不肖之心應之,而不知其然也。苟為不知其然也,孰知其所終!故法言曰:‘無遷令,無勸成。’過度,益也。遷令、勸成殆事,美成在久,惡成不及改,可不慎與!且夫乘物以遊心,託不得已以養中,至矣。何作為報也!莫若為致命。此其難者。”

4 人間世: 顏闔將傅衛靈公太子,而問於蘧伯玉曰:“有人於此,其德天殺。與之為無方,則危吾國;與之為有方,則危吾身。其知適足以知人之過,而不知其所以過。若然者,吾奈之何?”蘧伯玉曰:“善哉問乎!戒之慎之,正汝身也哉!形莫若就,心莫若和。雖然,之二者有患。就不欲入,和不欲出。形就而入,且為顛為滅,為崩為蹶。心和而出,且為聲為名,為妖為孽。彼且為嬰兒,亦與之為嬰兒;彼且為無町畦,亦與之為無町畦;彼且為無崖,亦與之為無崖。達之,入於無疵。汝不知夫螳蜋乎?怒其臂以當車轍,不知其不勝任也,是其才之美者也。戒之慎之!積伐而美者以犯之,幾矣。汝不知夫養虎者乎?不敢以生物與之,為其殺之之怒也;不敢以全物與之,為其決之之怒也。時其飢飽,達其怒心。虎之與人異類而媚養己者,順也;故其殺者,逆也。夫愛馬者,以筐盛矢,以蜄盛溺。適有?虻僕緣,而拊之不時,則缺銜、毀首、碎胸。意有所至,而愛有所亡,可不慎邪!”

5 人間世: 匠石之齊,至乎曲轅,見櫟社樹。其大蔽數千牛,絜之百圍,其高臨山十仞而後有枝,其可以為舟者旁十數。觀者如市,匠伯不顧,遂行不輟。弟子厭觀之,走及匠石,曰:“自吾執斧斤以隨夫子,未嘗見材如此其美也。先生不肯視,行不輟,何邪?”曰:“已矣,勿言之矣!散木也,以為舟則沈,以為棺槨則速腐,以為器則速毀,以為門戶則液樠,以為柱則蠹。是不材之木也,無所可用,故能若是之壽。”匠石歸,櫟社見夢曰:“女將惡乎比予哉?若將比予於文木邪?夫柤、梨、橘、柚、果、蓏之屬,實熟則剝,剝則辱,大枝折,小枝泄。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,故不終其天年而中道夭,自掊擊於世俗者也。物莫不若是。且予求無所可用久矣,幾死,乃今得之,為予大用。使予也而有用,且得有此大也邪?且也,若與予也皆物也,奈何哉其相物也?而幾死之散人,又惡知散木!”匠石覺而診其夢。弟子曰: “趣取無用,則為社何邪?”曰:“密!若無言!彼亦直寄焉,以為不知己者詬厲也。不為社者,且幾有翦乎!且也,彼其所保,與眾異,以義譽之,不亦遠乎!”

6 人間世: 南伯子綦遊乎商之丘,見大木焉有異,結駟千乘,隱將芘其所藾。子綦曰:“此何木也哉?此必有異材夫!”仰而視其細枝,則拳曲而不可以為棟梁;俯而見其大根,則軸解而不可為棺槨;咶其葉,則口爛而為傷;嗅之,則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。子綦曰:“此果不材之木也,以至於此其大也。嗟夫!神人以此不材!”宋有荊氏者,宜楸、柏、桑。其拱把而上者,求狙猴之杙者斬之;三圍四圍,求高名之麗者斬之;七圍八圍,貴人富商之家求樿傍者斬之。故未終其天年,而中道已夭於斧斤,此材之患也。故解之以牛之白顙者,與豚之亢鼻者,與人有痔病者,不可以適河。此皆巫祝以知之矣,所以為不祥也,此乃神人之所以為大祥也。

7 人間世: 支離疏者,頤隱於臍,肩高於頂,會撮指天,五管在上,兩髀為脅。挫鍼治繲,足以餬口;鼓筴播精,足以食十人。上徵武士,則支離攘臂而遊於其間;上有大役,則支離以有常疾不受功;上與病者粟,則受三鐘與十束薪。夫支離其形者,猶足以養其身,終其天年,又況支離其德者乎!”

8 人間世: 孔子適楚,楚狂接輿遊其門曰:“鳳兮鳳兮,何如德之衰也!來世不可待,往世不可追也。天下有道,聖人成焉;天下無道,聖人生焉。方今之時,僅免刑焉。福輕乎羽,莫之知載;禍重乎地,莫之知避。已乎已乎,臨人以德!殆乎殆乎,畫地而趨!迷陽迷陽,無傷吾行!吾行卻曲,無傷吾足!”

9 人間世: 山木自寇也,膏火自煎也。桂可食,故伐之;漆可用,故割之。人皆知有用之用,而莫知無用之用也。

《德充符》

1 德充符: 魯有兀者王駘,從之遊者,與仲尼相若。常季問於仲尼曰:“王駘,兀者也,從之遊者,與夫子中分魯。立不教,坐不議,虛而往,實而歸。固有不言之教,無形而心成者邪?是何人也?”仲尼曰:“夫子,聖人也。丘也,直後而未往耳。丘將以為師,而況不如丘者乎!奚假魯國!丘將引天下而與從之。”常季曰:“彼兀者也,而王先生,其與庸亦遠矣。若然者,其用心也,獨若之何?”仲尼曰:“死生亦大矣,而不得與之變,雖天地覆墜,亦將不與之遺。審乎無假,而不與物遷,命物之化,而守其宗也。”常季曰:“何謂也?”仲尼曰:“自其異者視之,肝膽楚越也;自其同者視之,萬物皆一也。夫若然者,且不知耳目之所宜,而游心於德之和,物視其所一,而不見其所喪,視喪其足,猶遺土也。”常季曰:“彼為己,以其知得其心,以其心得其常心,物何為最之哉?”仲尼曰:“人莫鑑於流水,而鑑於止水,唯止能止眾止。受命於地,唯松柏獨也在,冬夏青青;受命於天,唯舜獨也正,幸能正生,以正眾生。夫保始之徵,不懼之實。勇士一人,雄入於九軍。將求名而能自要者,而猶若此,而況官天地,府萬物,直寓六骸,象耳目,一知之所知,而心未嘗死者乎!彼且擇日而登假,人則從是也。彼且何肯以物為事乎!”

2 德充符: 申徒嘉,兀者也,而與鄭子產同師於伯昏無人。子產謂申徒嘉曰:“我先出,則子止;子先出,則我止。”其明日,又與合堂同席而坐。子產謂申徒嘉曰:“我先出,則子止;子先出,則我止。今我將出,子可以止乎,其未邪?且子見執政而不違,子齊執政乎?”申徒嘉曰:“先生之門,固有執政焉如此哉?子而說子之執政而後人者也!聞之曰:‘鑑明則塵垢不止,止則不明也。久與賢人處,則無過。’今子之所取大者,先生也,而猶出言若是,不亦過乎!”子產曰:“子既若是矣,猶與堯爭善,計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?”申徒嘉曰:“自狀其過以不當亡者眾,不狀其過以不當存者寡。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,惟有德者能之。遊於羿之彀中,中央者,中地也,然而不中者,命也。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多矣。我怫然而怒,而適先生之所,則廢然而反。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!吾與夫子遊十九年矣,而未嘗知吾兀者也。今子與我遊於形骸之內,而子索我於形骸之外,不亦過乎!”子產蹴然改容更貌曰:“子無乃稱!”

3 德充符: 魯有兀者叔山無趾,踵見仲尼。仲尼曰:“子不謹,前既犯患若是矣。雖今來,何及矣?”無趾曰:“吾唯不知務而輕用吾身,吾是以亡足。今吾來也,猶有尊足者存,吾是以務全之也。夫天無不覆,地無不載,吾以夫子為天地,安知夫子之猶若是也!”孔子曰:“丘則陋矣。夫子胡不入乎?請講以所聞!”無趾出。孔子曰: “弟子勉之!夫無趾,兀者也,猶務學以復補前行之惡,而況全德之人乎!”無趾語老聃曰:“孔丘之於至人,其未邪!彼何賓賓以學子為?彼且蘄以諔詭幻怪之名聞,不知至人之以是為己桎梏邪?”老聃曰:“胡不直使彼以死生為一條,以可不可為一貫者,解其桎梏,其可乎?”無趾曰:“天刑之,安可解?”

4 德充符: 魯哀公問於仲尼曰:“衛有惡人焉,曰哀駘它。丈夫與之處者,思而不能去也。婦人見之,請於父母曰‘與為人妻,寧為夫子妾’者,十數而未止也。未嘗有聞其唱者也,常和而已矣。無君人之位以濟乎人之死,無聚祿以望人之腹。又以惡駭天下,和而不唱,知不出乎四域,且而雌雄合乎前。是必有異乎人者也。寡人召而觀之,果以惡駭天下。與寡人處,不至以月數,而寡人有意乎其為人也;不至乎期年,而寡人信之。國無宰,寡人傳國焉。悶然而後應,氾而若辭。寡人醜乎,卒授之國。無幾何也,去寡人而行,寡人卹焉若有亡也,若無與樂是國也。是何人者也?”仲尼曰:“丘也,嘗使於楚矣,適見純子食於其死母者,少焉眴若,皆棄之而走。不見己焉爾,不得類焉爾。所愛其母者,非愛其形也,愛使其形者也。戰而死者,其人之葬也,不以翣資,刖者之屨,無為愛之,皆無其本矣。為天子之諸御,不爪翦,不穿耳;娶妻者止於外,不得復使。形全猶足以為爾,而況全德之人乎!今哀駘它未言而信,無功而親,使人授己國,唯恐其不受也,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。”哀公曰:“何謂才全?”仲尼曰:“死生存亡,窮達貧富,賢與不肖,毀譽、饑渴、寒暑,是事之變,命之行也,而知不能規乎其始者也。故不足以滑和,不可入於靈府。使之和豫通而不失於兌,使日夜無郤而與物為春,是接而生時於心者也。是之謂才全。”“何謂德不形?”曰:“平者,水停之盛也。其可以為法也,內保之而外不蕩也。德者,成和之修也。德不形者,物不能離也。”哀公異日以告閔子曰:“始也,吾以南面而君天下,執民之紀,而憂其死,吾自以為至通矣。今吾聞至人之言,恐吾無其實,輕用吾身而亡其國。吾與孔丘,非君臣也,德友而已矣。”

5 德充符: 闉跂支離無脤說衛靈公,靈公說之,而視全人,其脰肩肩。甕瓮大癭說齊桓公,桓公說之,而視全人,其脰肩肩。故德有所長,而形有所忘,人不忘其所忘,而忘其所不忘,此謂誠忘。故聖人有所遊,而知為孽,約為膠,德為接,工為商。聖人不謀,惡用知?不斲,惡用膠?無喪,惡用德?不貨,惡用商?四者,天鬻也。天鬻者,天食也。既受食於天,又惡用人?有人之形,無人之情。有人之形,故群於人;無人之情,故是非不得於身。眇乎小哉!所以屬於人也。謷乎大哉!獨成其天。

6 德充符: 惠子謂莊子曰:“人故無情乎?”莊子曰:“然。”惠子曰:“人而無情,何以謂之人?”莊子曰:“道與之貌,天與之形,惡得不謂之人?”惠子曰:“既謂之人,惡得無情?”莊子曰:“是非吾所謂情也。吾所謂無情者,言人之不以好惡內傷其身,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。”惠子曰:“不益生,何以有其身?”莊子曰: “道與之貌,天與之形,無以好惡內傷其身。今子外乎子之神,勞乎子之精,倚樹而吟,據槁梧而瞑。天選子之形,子以堅白鳴!”

《大宗師》
1 大宗師: 知天之所為,知人之所為者,至矣。知天之所為者,天而生也;知人之所為者,以其知之所知,以養其知之所不知,終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,是知之盛也。雖然,有患。夫知有所待而後當,其所待者特未定也。庸詎知吾所謂天之非人乎?所謂人之非天乎?且有真人,而後有真知。
何謂真人?古之真人,不逆寡,不雄成,不謨士。若然者,過而弗悔,當而不自得也。若然者,登高不慄,入水不濡,入火不熱。是知之能登假於道也若此。
古之真人,其寢不夢,其覺無憂,其食不甘,其息深深。真人之息以踵,眾人之息以喉。屈服者,其嗌言若哇。其耆欲深者,其天機淺。
古之真人,不知說生,不知惡死;其出不訢,其入不距;翛然而往,翛然而來而已矣。不忘其所始,不求其所終;受而喜之,忘而復之。是之謂不以心捐道,不以人助天。是之謂真人。若然者,其心志,其容寂,其顙頯,淒然似秋,煖然似春,喜怒通四時,與物有宜,而莫知其極。故聖人之用兵也,亡國而不失人心;利澤施於萬物,不為愛人。故樂通物,非聖人也;有親,非仁也;天時,非賢也;利害不通,非君子也;行名失己,非士也;亡身不真,非役人也。若狐不偕、務光、伯夷、叔齊、箕子胥餘、紀他、申徒狄,是役人之役,適人之適,而不自適其適者也。
古之真人,其狀義而不朋,若不足而不承,與乎其觚而不堅也,張乎其虛而不華也,邴邴乎其似喜乎!崔乎其不得已乎!滀乎進我色也,與乎止我德也,厲乎其似世乎!謷乎其未可制也,連乎其似好閉也,悗乎忘其言也。以刑為體,以禮為翼,以知為時,以德為循。以刑為體者,綽乎其殺也;以禮為翼者,所以行於世也;以知為時者,不得已於事也;以德為循者,言其與有足者至於丘也,而人真以為勤行者也。故其好之也一,其弗好之也一。其一也一,其不一也一。其一,與天為徒;其不一,與人為徒。天與人不相勝也,是之謂真人。

2 大宗師: 死生,命也,其有夜旦之常,天也。人之有所不得與,皆物之情也。彼特以天為父,而身猶愛之,而況其卓乎!人特以有君為愈乎己,而身猶死之,而況其真乎!泉涸,魚相與處於陸,相呴以溼,相濡以沫,不如相忘於江湖。與其譽堯而非桀,不如兩忘而化其道。夫大塊載我以形,勞我以生,佚我以老,息我以死。故善吾生者,乃所以善吾死也。夫藏舟於壑,藏山於澤,謂之固矣。然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,昧者不知也。藏大小有宜,猶有所遯。若夫藏天下於天下,而不得所遯,是恆物之大情也。特犯人之形而猶喜之,若人之形者,萬化而未始有極也,其為樂可勝計邪!故聖人將遊於物之所不得遯而皆存。善妖善老,善始善終,人猶效之,又況萬物之所係,而一化之所待乎!

3 大宗師: 夫道,有情有信,無為無形;可傳而不可受,可得而不可見;自本自根,未有天地,自古以固存;神鬼神帝,生天生地;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,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;先天地生而不為久,長於上古而不為老。豨韋氏得之,以挈天地;伏犧氏得之,以襲氣母;維斗得之,終古不忒;日月得之,終古不息;堪坏得之,以襲崑崙;馮夷得之,以遊大川;肩吾得之,以處太山;黃帝得之,以登雲天;顓頊得之,以處玄宮;禺強得之,立乎北極;西王母得之,坐乎少廣,莫知其始,莫知其終;彭祖得之,上及有虞,下及五伯;傅說得之,以相武丁,奄有天下,乘東維,騎箕尾,而比於列星。

4 大宗師: 南伯子葵問乎女偊曰:“子之年長矣,而色若孺子,何也?”曰:“吾聞道矣。”南伯子葵曰:“道可得學邪?”曰:“惡!惡可!子非其人也。夫卜梁倚有聖人之才,而無聖人之道,我有聖人之道,而無聖人之才,吾欲以教之,庶幾其果為聖人乎!不然,以聖人之道告聖人之才,亦易矣。吾猶守而告之,參日而後能外天下;已外天下矣,吾又守之,七日而後能外物;已外物矣,吾又守之,九日而後能外生;已外生矣,而後能朝徹;朝徹,而後能見獨;見獨,而後能無古今;無古今,而後能入於不死不生。殺生者不死,生生者不生。其為物,無不將也,無不迎也;無不毀也,無不成也。其名為攖寧。攖寧也者,攖而後成者也。”南伯子葵曰:“子獨惡乎聞之?”曰:“聞諸副墨之子,副墨之子聞諸洛誦之孫,洛誦之孫聞之瞻明,瞻明聞之聶許,聶許聞之需役,需役聞之於謳,於謳聞之玄冥,玄冥聞之參寥,參寥聞之疑始。”

5 大宗師: 子祀、子輿、子犁、子來四人相與語曰:“孰能以無為首,以生為脊,以死為尻,孰知生死存亡之一體者,吾與之友矣。”四人相視而笑,莫逆於心,遂相與為友。俄而子輿有病,子祀往問之。曰:“偉哉!夫造物者,將以予為此拘拘也!曲僂發背,上有五管,頤隱於齊,肩高於頂,句贅指天。”陰陽之氣有沴,其心閒而無事,跰足而鑑於井,曰:“嗟乎!夫造物者,又將以予為此拘拘也!”子祀曰:“汝惡之乎?”曰:“亡,予何惡!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為雞,予因以求時夜;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為彈,予因以求鴞炙;浸假而化予之尻以為輪,以神為馬,予因以乘之,豈更駕哉!且夫得者時也,失者順也,安時而處順,哀樂不能入也。此古之所謂縣解也,而不能自解者,物有結之。且夫物不勝天久矣,吾又何惡焉?”俄而子來有病,喘喘然將死,其妻子環而泣之。子犁往問之曰:“叱!避!無怛化!” 倚其戶與之語曰:“偉哉造物!又將奚以汝為?將奚以汝適?以汝為鼠肝乎?以汝為蟲臂乎?”子來曰:“父母於子,東西南北,唯命之從。陰陽於人,不翅於父母,彼近吾死而我不聽,我則悍矣,彼何罪焉!夫大塊載我以形,勞我以生,佚我以老,息我以死。故善吾生者,乃所以善吾死也。今之大冶鑄金,金踊躍曰‘我必且為鏌?’,大冶必以為不祥之金。今一犯人之形,而曰‘人耳人耳’,夫造化者必以為不祥之人。今一以天地為大鑪,以造化為大冶,惡乎往而不可哉!”

6 大宗師: 子桑戶、孟子反、子琴張三人相與友,曰:“孰能相與於無相與,相為於無相為?孰能登天游霧,撓挑無極,相忘以生,無所終窮?”三人相視而笑,莫逆於心,遂相與友。莫然有閒,而子桑戶死,未葬。孔子聞之,使子貢往侍事焉。或編曲,或鼓琴,相和而歌曰:“嗟來桑戶乎!嗟來桑戶乎!而已反其真,而我猶為人猗!”子貢趨而進曰:“敢問臨尸而歌,禮乎?”二人相視而笑,曰:“是惡知禮意!”子貢反,以告孔子曰:“彼何人者邪?修行無有,而外其形骸,臨尸而歌,顏色不變,無以命之。彼何人者邪?”孔子曰:“彼游方之外者也,而丘游方之內者也。外內不相及,而丘使女往弔之,丘則陋矣。彼方且與造物者為人,而遊乎天地之一氣。彼以生為附贅縣疣,以死為決病潰癰。夫若然者,又惡知死生先後之所在!假於異物,託於同體,忘其肝膽,遺其耳目,反覆終始,不知端倪,芒然彷徨乎塵垢之外,逍遙乎無為之業。彼又惡能憒憒然為世俗之禮,以觀眾人之耳目哉!”子貢曰:“然則夫子何方之依?”孔子曰:“丘,天之戮民也。雖然,吾與汝共之。”子貢曰:“敢問其方。”孔子曰:“魚相造乎水,人相造乎道。相造乎水者,穿池而養給;相造乎道者,無事而生定。故曰:魚相忘乎江湖,人相忘乎道術。”子貢曰:“敢問畸人。”曰:“畸人者,畸於人而侔於天。故曰:天之小人,人之君子;人之君子,天之小人也。”

7 大宗師: 顏回問仲尼曰:“孟孫才,其母死,哭泣無涕,中心不戚,居喪不哀。無是三者,以善處喪蓋魯國。固有無其實而得其名者乎?回壹怪之。”仲尼曰:“夫孟孫氏盡之矣,進於知矣。唯簡之而不得,夫已有所簡矣。孟孫氏不知所以生,不知所以死,不知就先,不知就後,若化為物,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!且方將化,惡知不化哉?方將不化,惡知已化哉?吾特與汝其夢未始覺者邪!且彼有駭形而無損心,有旦宅而無情死。孟孫氏特覺,人哭亦哭,是自其所以乃。且也,相與吾之耳矣,庸詎知吾所謂吾之乎?且汝夢為鳥而厲乎天,夢為魚而沒於淵,不識今之言者,其覺者乎,夢者乎?造適不及笑,獻笑不及排,安排而去化,乃入於寥天一。”

8 大宗師: 意而子見許由,許由曰:“堯何以資汝?”意而子曰:“堯謂我:‘汝必躬服仁義,而明言是非。’”許由曰:“而奚為來軹?夫堯既已黥汝以仁義,而劓汝以是非矣,汝將何以遊夫遙蕩、恣睢、轉徙之途乎?”意而子曰:“雖然,吾願遊於其藩。”許由曰:“不然。夫盲者無以與乎眉目顏色之好,瞽者無以與乎青黃黼黻之觀。”意而子曰:“夫無莊之失其美,據梁之失其力,黃帝之亡其知,皆在鑪捶之間耳。庸詎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補我劓,使我乘成以隨先生邪?”許由曰: “噫!未可知也。我為汝言其大略。吾師乎!吾師乎!齏萬物而不為義,澤及萬世而不為仁,長於上古而不為老,覆載天地、刻彫眾形而不為巧。此所遊已。”

9 大宗師: 顏回曰:“回益矣。”仲尼曰:“何謂也?”曰:“回忘仁義矣。”曰:“可矣,猶未也。”他日復見,曰:“回益矣。”曰:“何謂也?”曰:“回忘禮樂矣。”曰:“可矣,猶未也。”他日復見,曰:“回益矣。”曰:“何謂也?”曰:“回坐忘矣。”仲尼蹴然曰:“何謂坐忘?”顏回曰:“墮肢體,黜聰明,離形去知,同於大通,此謂坐忘。”仲尼曰:“同則無好也,化則無常也。而果其賢乎!丘也請從而後也。”

10 大宗師: 子輿與子桑友,而霖雨十日。子輿曰:“子桑殆病矣!”裹飯而往食之。至子桑之門,則若歌若哭,鼓琴曰:“父邪母邪!天乎人乎!”有不任其聲,而趨舉其詩焉。子輿入,曰:“子之歌詩,何故若是?”曰:“吾思乎使我至此極者而弗得也。父母豈欲吾貧哉?天無私覆,地無私載,天地豈私貧我哉?求其為之者而不得也。然而至此極者,命也夫!”

《應帝王》

1 應帝王: 齧缺問於王倪,四問而四不知。齧缺因躍而大喜,行以告蒲衣子。蒲衣子曰:“而乃今知之乎?有虞氏不及泰氏。有虞氏,其猶藏仁以要人,亦得人矣,而未始出於非人。泰氏,其臥徐徐,其覺于于,一以己為馬,一以己為牛,其知情信,其德甚真,而未始入於非人。”

2 應帝王: 肩吾見狂接輿。狂接輿曰:“日中始何以語女?”肩吾曰:“告我:君人者,以己出經式義度,人孰敢不聽而化諸!”狂接輿曰:“是欺德也。其於治天下也,猶涉海鑿河,而使?負山也。夫聖人之治也,治外乎?正而後行,確乎能其事者而已矣。且鳥高飛以避矰弋之害,鼷鼠深穴乎神丘之下,以避熏鑿之患,而曾二蟲之無知!”

3 應帝王: 天根遊於殷陽,至蓼水之上,適遭無名人而問焉,曰:“請問為天下。”無名人曰:“去!汝鄙人也,何問之不豫也!予方將與造物者為人,厭則又乘夫莽眇之鳥,以出六極之外,而遊無何有之鄉,以處壙埌之野。汝又何帠以治天下感予之心為?”又復問。無名人曰:“汝遊心於淡,合氣於漠,順物自然,而無容私焉,而天下治矣。”

4 應帝王: 陽子居見老聃曰:“有人於此,嚮疾強梁,物徹疏明,學道不倦。如是者,可比明王乎?”老聃曰:“是於聖人也,胥易技係,勞形怵心者也。且也虎豹之文來田,猿狙之便、執嫠之狗來藉。如是者,可比明王乎?”陽子居蹴然曰:“敢問明王之治。”老聃曰:“明王之治,功蓋天下而似不自己,化貸萬物而民弗恃,有莫舉名,使物自喜,立乎不測,而遊於無有者也。”

5 應帝王: 鄭有神巫曰季咸,知人之生死存亡,禍福壽夭,期以歲月旬日,若神。鄭人見之,皆棄而走。列子見之而心醉,歸以告壺子,曰:“始吾以夫子之道為至矣,則又有至焉者矣。”壺子曰:“吾與汝既其文,未既其實,而固得道與?”眾雌而無雄,而又奚卵焉!而以道與世亢必信,夫故使人得而相女。嘗試與來,以予示之。”明日,列子與之見壺子。出而謂列子曰:“嘻!子之先生死矣,弗活矣,不以旬數矣!吾見怪焉,見溼灰焉。”列子入,泣涕沾襟,以告壺子。壺子曰:“鄉吾示之以地文,萌乎不震不正。是殆見吾杜德機也。嘗又與來。”明日,又與之見壺子。出而謂列子曰:“幸矣!子之先生遇我也。有瘳矣,全然有生矣。吾見其杜權矣。” 列子入,以告壺子。壺子曰:“鄉吾示之以天壤,名實不入,而機發於踵。是殆見吾善者機也。嘗又與來。”明日,又與之見壺子。出而謂列子曰:“子之先生不齊,吾無得而相焉。試齊,且復相之。”列子入,以告壺子。壺子曰:“吾鄉示之以太沖莫勝。是殆見吾衡氣機也。鯢桓之審為淵,止水之審為淵,流水之審為淵。淵有九名,此處三焉。嘗又與來。”明日,又與之見壺子。立未定,自失而走。壺子曰:“追之!”列子追之不及,反以報壺子,曰:“已滅矣,已失矣,吾弗及也。”壺子曰:“鄉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。吾與之虛而委蛇,不知其誰何,因以為弟靡,因以為波流,故逃也。”然後列子自以為未始學而歸,三年不出。為其妻爨,食豕如食人。於事無與親,彫琢復朴,塊然獨以其形立。紛而封哉,一以是終。

6 應帝王: 無為名尸,無為謀府,無為事任,無為知主。體盡無窮,而遊無朕,盡其所受於天,而無見得,亦虛而已。至人之用心若鏡,不將不迎,應而不藏,故能勝物而不傷。

7 應帝王: 南海之帝為儵,北海之帝為忽,中央之帝為渾沌。儵與忽時相與遇於渾沌之地,渾沌待之甚善。儵與忽謀報渾沌之德,曰:“人皆有七竅,以視聽食息,此獨無有,嘗試鑿之。”日鑿一竅,七日而渾沌死。